
1
“哇——哇——”
“孩子哭得真大声,应该很健康。”羸弱的母亲还没有力气睁开眼睛,她一边想,一边如释重负。因为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体无法有个健康的孩子。
“是个男孩。”一旁的护士说。
母亲的喜悦之情无法言表,谁让她只能有一次生孩子的机会呢。
母亲和孩子一同出院回到家。除了父亲外,还有许多人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爷爷站在一旁看着母亲怀中的婴儿,凑过来咧开嘴一个劲儿地笑。伯父伯母坐在一旁也应声几句,之后就一直在拨弄自己的娃,因为他们也刚有小孩不久。
这时奶奶走过来,顺手从抽屉里取出几顶黑色的布帽,她分别让母亲和伯母戴上,然后闭上眼,神情严肃地开始祈祷。奶奶抱过母亲怀中的婴儿,“允恩,这名字怎么样?”大家都没有做声,之后大家都这样叫他。
每天早上,伯母就把音响调到最大声,吵得母亲没法休息。母亲是个好面子的人,虽然心里不快,但也不愿撕破脸去和伯母理论。她也知道伯母没生男孩,心里憋屈。本就体弱的母亲,没几天就伤风感冒了。
“呀,呀,呀,你怎么能吃这些呢,怪不得咳嗽好不了!”奶奶没好气地把桌上的鱼汤撤走。母亲很是委屈:“没有鱼汤,哪来的奶水呢?”她一边心里嘀咕,一边心疼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她宁可自己咳嗽也不希望孩子没奶喝。但她哪里有胆量和奶奶争,奶奶作为教会中的执事,无论是在教会还是在家里,都是她说了算。
母亲断粮后,身体越发虚弱,奶水停了,那个健康的婴儿甚至把她的奶头都吸破了。母亲没做好月子,还得了乳腺炎,后来去医院开了刀。母亲因此时常会怨恨奶奶,毕竟月子里落下的病是一辈子的。当然母亲也很怪父亲,他没有承担起很多责任,当婴儿被接回家的那几天,父亲选择逃避,一个人睡在楼梯间的走道上,他说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刚降生的婴儿。
2
岁月如梭,允恩长成了一个小男孩,他看起来和母亲一样羸弱。母亲每次看到他面黄肌瘦的样子,心里也免不了有许多苦毒,“要不是奶奶,你也不至于没有奶喝。”“来,把这个涂上。”母亲一边让允恩过来,一边打开粉饼盒,轻轻把粉扑打在他脸上。允恩早已习惯母亲的这种方式,那张小脸蛋稍微显出一丝红润,也更有精神了。他也知道,该出门去教会了。每回母亲都要把他“化妆”一番。母亲很害怕允恩的不健康代表着某种罪或不属灵,当然她只是介意别人会这么想。不过年幼的允恩只是觉得好玩,他这个年纪咋能猜透大人们的心思呢。
有次家里人做了一大桌饭菜,还听说有个亲戚从美国来看望他们。这可把允恩高兴坏了,毕竟他很少有开心的事情。别家小孩可以去少年宫、游乐场玩,过生日派对,允恩每周末除了聚会就是聚会。在饭桌上,那个和奶奶差不多年纪的亲戚问允恩:“如果爸爸妈妈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走,你会跟谁?”允恩想也没想,就说要自己走,谁都不跟。
很多年后,允恩考上了大学,他还记得从小立下的心志。他一个人只身去到另一座城市,这天他等了很久。当车窗外的景物快速向后退去,他也想把很多事情一并遗忘。相比遗忘,他更渴望一种新的开始,一种自由,热烈的东西在他心中萌动。

3
允恩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这天有个学姐看到允恩在食堂吃饭,饭前还在嘴里嘟哝着什么,便上前问他是否也是基督徒,并且邀请他去这个大学附近的教会。允恩欣然答应。周末,允恩骑着车前往教会,还没停好自行车,从二楼的窗户里便传来熟悉的诗歌声。允恩顺着歌声的方向,跨着台阶来到二楼的房间。屋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人们都坐在一排排长凳上,好几个人共用一个长凳,凳子很窄,没有靠背。有的人看起来无精打采,用单手托着下巴,有的人索性就把整个头埋到两个膝盖里。左边长凳上的每个人都戴着黑色的布帽,这让允恩想起了母亲和奶奶头上的帽子。右边的长凳上都是弟兄,每个人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扣子系到了脖子处。
允恩习惯性地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处。天气很热,屋子里弥漫着汗味和霉味。随着屋内空气越来越少,人们开始犯起了困,头不听使唤地上下来回晃动。台上的人一直在说话,似乎并不关心台下听众的反应。最后,台上的那位弟兄端上圣餐,在这里和允恩的老家一样,都是每周需要的。
人们一个个轮流站起来开口大声祷告。情到浓处,很多人一边流泪一边感谢,不知道这个哭腔是因为哀恸还是感激,不过至少打破了那种长时间的沉闷气氛。有的人突然被一声嘶声力竭的哭腔所惊醒。
一直挨到下午,聚会总算结束了。允恩从始至终没有说什么话。从他的表情看得出他很失望。似乎换了一座城市,并没有给他带来他所憧憬的东西。
也许在某些层面他很像母亲,很多时候没有勇气说不,哪怕心里不乐意。他依然每周去教会聚会,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到宿舍。
4

直到有一天,他在教会中见到一个新来的女孩,听说她刚信主。那天主日,虽然她是最后一个才进来,但一身草绿色的连衣裙格外显眼。毕竟姐妹们几乎没有穿过裙子。他发现她很特别,除了穿着,她还特别喜欢聊天,这和其他人不一样。很多人都是除了能说一些属灵术语外,极少会提及自己的喜好或生活。
允恩就这样和她聊得越来越投机,没过多久他们变成了恋人。有几次他们牵手走在路上,被教会的人看见了。至此,允恩发现自己在教会中时常被人指指点点,也备受冷落。因为在教会里,婚姻都是要被指定的,让那些有威望的长辈来决定谁和谁在一起。但这次允恩跨出了一步,他没有后退。
在一个雨夜,外面起了凉风,有很多人聚在一处。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很多人围着他讲英语。允恩的英语不错,没多久就给那个外国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邀请允恩去一个地方聚会,他说自己也是信主的。允恩欣然答应前往。
在那边人不多,只有七八个人,大家围坐成一圈。一起敬拜,祷告,讲圣经。整个过程让允恩很是惊讶,这和他之前去过的教会真是天差地别,没有流泪哭泣,没有讲不完的属灵术语,更没有蒙在头上的帽子。整个气氛是活泼明朗、自由坦诚的。
虽然有人坐在那边会不时跷个二郎腿,盘子里装的是饼干和葡萄饮料,而非无酵饼和葡萄汁,而且一个月才有一次。但这些都不能阻止允恩再去到那个地方。渐渐的,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聚会方式,因为他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被接纳。他感受到自己是被人关爱的,哪怕他的英语讲得并不流畅,哪怕他看起来还是那样面黄肌瘦,哪怕他和一个穿裙子的女孩谈恋爱,哪怕他并不是和他们一样肤色的人。
这次允恩不再像她的母亲,他勇敢地牵着女孩的手,离开了那个充满汗味和霉味的屋子,走进了一个新的大家庭……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