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而荒谬的人生,如何超越?——电影《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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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魔球

在电影院刷了两遍《沉默》,并又看了一遍中文版原著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想写点什么。

苦难人生已成荒谬

《沉默》上映后,我们选择了晚上9点的那场,整个放映厅只有我和JK两个。片子放完,我们坐在那里发愣,不知该如何反应,似乎只有沉默是对这部片子最恰当的回应。

一个星期以后,我又跑到影院看了一遍,这次要跑得更远,开车一个半小时。这片子太重,把所有的意念都粉碎了。在苦难中,一切都失去了既有的意义,所有价值都被质疑,所有界线都被破坏。当一切支撑信仰的都被苦难所剥除,剩下的会是什么?

远藤周作对天主教信仰提出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没有任何外在形式表现的信仰,没有教会,没有圣礼,没有圣经,没有任何从外在可以辨别的,天主教信仰是否仍然还能存在?我们所持有的信仰,包括信仰的外在表现形式,是否能够承受没有意义的、荒谬的苦难?

不要以为《沉默》在歌颂基督徒在苦难中对信仰的坚持,或试图鼓励信徒磨练出面对苦难的信心。《沉默》事实上是在挑战一切我们对信仰的理解,然后暴露出人性最软弱的地方。他所传达的信息,是一个相当“神学不正确”的回答,在人对上帝无尽的探索和体验中无限回响,堵在胸口,拒绝任何企图消化它的努力。

日本的沼泽吞没了宣教士带来的基督信仰,还要清除掉这信仰曾经留下的所有味道。“殉道者的鲜血是教会的种子”,在与日本官员的交锋中,洛特里哥以这句教父特尔图良(Tertullian)的宣告作为抵御威胁的盾牌。他既然来到日本,就做好了殉道的准备。然而吊诡的是,殉道的却不是他。准备为信仰付出生命是一码事,让别人为自己的信仰付出生命却是另一码事。

殉道的意义在于撒下自己的血,做一粒死在地里的麦子,以成就基督荣耀的新娘,但苦难的荒谬将殉道的意义完全剥夺了。苦难的荒谬在于,随着每一滴血在不可名状的痛苦中所缓慢耗竭的生命,已不是殉道者的血,而是对叛教者毫无意义的折磨。

“叛教!叛教!”洛特里哥对被施予穴吊的信徒大喊,叛教可以结束他们的苦难,在上帝无尽的沉默中,他们的苦难已毫无意义。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已经弃教多次了。” “教会的种子”——曾经依赖的苦难的意义,已成荒谬。

信仰也无力承载

想必,一个完全陌生的日本文化对葡萄牙宣教士们来说,很多地方是不可理喻的。远在葡萄牙天主教世界的所有“常理”,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国家已不再是“常理”,从最开始,两位神父已被迫抛弃自己之前所倚赖的信仰体系,被扔进了另一个看待世界的体系。

于是,各种挑战他们之前信仰体系的事情开始发生,事物曾经的意义与现实产生割裂——宣教曾经意味着向外宣告唯一的真理;苦难曾经意味着现在的至暂至轻与将来极重无比永远的荣耀;信仰曾经意味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着永恒的意义,所有的牺牲都会飞向光明;对信仰公开的背叛曾经意味着不可能。

边界的蚕食并不意味着信仰的毁灭,但原先的意义体系必须被打破,以这种方式,人不得不面对原先信仰体系的一地残渣,再重新将它们拼凑起来。远藤周作认为,这样的信仰才是其本来应该有的样子,因为只有这样的信仰,才没有倚赖任何世人自己所赋予的意义作为脚手架。

如果信仰无法承受生活的荒谬与不起眼,那么它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人便无法认清哪个是真实的上帝,哪个是自己各种诉求与渴望的投射。电影中没有提及,而原作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早先洛特里哥的宣教团队是三人,而非两人。从葡萄牙与洛特里哥和卡瑞普一同出发的,还有另外一名神父名叫Juan de Santa Marta(书中译作马太)。这位神父只在最开头被寥寥几笔提到过,原因在于,在宣教团队三人到达澳门时,他就身患重病。

洛特里哥在他的第一封信中说道:“马太久病未加理容,从脸颊道下颚长满胡须,双颊下陷,他默默地注视着窗子……他那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艰辛而漫长的旅途,不断受到饥饿和疾病侵袭的海上岁月。我们为何要忍受这些痛苦呢?……我们神父诚然是为了服务人群而出生的可怜人,可是再没有比不能服务的神父更孤独、悲哀的人了!”(远藤周作,《沉默》,林永福译)

马太就是这个不能服务的神父,他病死在了澳门。在报告他的死时, 洛特里哥平静地说:“有关圣马太的事我不想再写了,上帝最后并没有赐给我可怜的同事恢复健康的喜悦。不过,上帝所做的一切都是好的,主可能已暗中为他安排好了他要担负的使命。”什么使命呢?所发生的事实是马太忍受了艰辛颠簸的旅途,满心期待着要去服侍日本的教徒,还未踏上日本的土地,就染病而去。对此,洛特里哥无法给出一个过得去的解读,只有寄希望于看顾一切的主。

唯有苦难中的耶稣

在我来神学院读书的第二年里,发生了这么一件事:那年春天的复活节,我们失去了一位同学。他死于过敏性休克。起因是,Jack带领了Good Friday的敬拜活动之后从教会回到家,拿起一只蛋白棒吃了一点,没曾想里面有花生。

对花生严重过敏的Jack马上给自己注射了肾上腺素,然而药物却没起任何作用。他马上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救护车马上赶来,他却在救护车上停止了心跳与呼吸。消息通过邮件传遍了整个神学院,由于事情过于荒谬,有些人甚至以为是有人黑了教务处的邮件搞恶作剧。

Jack为人极为亲切热情,对他人毫无保留,与他对谈两三句,再胆小的人也会卸下防备,对他敞开自己的内心。几乎所有人都很尊敬他,并衷心地祷告上帝大大地使用他。结果他还没毕业,却被花生带走了生命。现实自洛特里哥与卡瑞普踏上日本之时就开始颠覆他们一直小心保护的使命感——在连绵的雨季中,在被困窄小的屋蓬中,在不知所云的告解中,在村民互相的推诿与争执中。

洛特里哥被捕之后,这种颠覆更为强烈,随着吉次郎屡次踩踏圣像,屡次回来祈求司祭告解。吉次郎好像漂在海里的一根稻草,随着命运的海水飘飘荡荡,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安身之处,被自己的罪责与软弱无尽地折磨。司祭也无法给他找到一个合理的存在理由。吉次郎就是一个最“不合理”的存在,在这个无处藏身的世界,刺眼地反覆拷问信仰的意义。

洛特里哥在牢房里为被要求踩踏圣像的信徒们祷告,官员看起来并没有强求这些信徒,见他们不就范便离开。他见状跪倒在地感谢上帝对信徒的保守,平静炎热的下午只听得见蝉鸣。突然官员冲进画面,手起刀落,独眼男子的头落地,就在洛特里哥感谢上帝保守之时。

茂吉的殉教并不是那么轰轰烈烈,没有天使吹奏喇叭,没有光辉,只有未曾停歇的雨落在海面上,海在吞噬了信徒之后,也恢复了平静。洛特里哥告诉自己说,他们的死绝非毫无意义,它将成为教会的基石,主决不会赐给他们无法超越的试炼。但他无法忍受他所感受到的,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上帝对人的悲叹声似乎仍然无动于衷。

沉默的可怕在于,再坚定的信念与使命感都被它所蚕食,因为它代表着一种残酷的冷漠,像是对人类自作聪明的使命感的挑衅——世界从不关心人类的命运究竟如何,在所发生的事实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这个世界对人的苦难从来都是沉默的,无法提供超越苦难的意义,人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然而是因为人对意义的探求,所以必须要有使命,要有意义,必须有一个能够超越这一切的上帝?

在黑暗中触碰耶稣

“黑暗中的海浪声低沉如大鼓声,整晚发出毫无意义的冲击、退下,退下又撞击的声音。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空洞而茫然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上帝和海却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如果上帝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单调和那可怕的无动于衷。”

无法逃避的问题,堵在洛特里哥胸口。

再次见到费雷拉神父,曾经的导师、宣教的英雄已更名为浅野。从他口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击溃了洛特里哥最后的防线,先前的使命感与全部意义轰然倒下。费雷拉告诉洛特里哥,没有什么教会的种子,教会从来都不曾存在于日本。他所目睹的残酷苦难,都落进荒谬的黑洞。但转折就在这时发生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远藤周作在此抛出了重建的绳索。

“踏下去吧!哀伤的眼神对我说。”

“踏下去吧!……我会分享你们的痛苦,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我并非沉默着,而是一起受苦。”

被剥除了所有外在表现和所有原有意义的信仰究竟是什么样?远藤所传达的回答,是基督的虚己,他在苦难中与世人同在。一位受苦的上帝成为意义重建的核心,也是唯一的核心,超越了宣教的使命,超越了对那个超越苦难之意义的执念,从而也成了对荒谬的现实最有力的回答。洛特里哥的信仰从此之后,无限向内延伸,虽然没有极限,却是无限的内隐。

远藤的神学虽也有争议,但《沉默》对信仰的拷问,这是每个基督徒都不应该回避的问题。

被践踏的耶稣面容,并没有抹掉世上的荒谬,却以一种无法言语的神秘方式击碎了荒谬背后所隐含的冷漠。沉默不再意味着世界对人类的轻蔑,现实也不再被人类对意义的渴求所塑造。自此,生命的所有意义都来自同样被这荒谬击打的耶稣的生命。

学校的一位教授曾开玩笑说:“有天你捡了20块钱,开心地感谢上帝赐你20块,但你怎么不想想丢20块的那个人?上帝凭什么让他丢20块?”这世上的苦难太多太沉重,常常堵在我胸口。我的信仰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苦难,就在我自己手里破碎,我只有默默地呼吸。让我到你那里去,在你里面躲藏。

主耶稣基督,上帝之子,怜悯我等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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