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

 

 

文/张玫珊

 

 

 

春节前,表姐从北京来信,说北大房管处通知了,要尽快收回 22-109。 22-109是我们在北京大学教工宿舍住了多年的一个单元房,出国后一直借给在京作事却无屋可居的朋友住着。离开那里两年了,知道 “人一走,茶就凉”,房子迟早会被收回去的。待到真地听说了,心里还是一沉一紧,黯然,惆怅。

大间15平方米,小间9平方米。没有热水,没有抽水马桶,没有洗脸池。靠墙一蹭,满背的白石灰。傍晚下班,家家户户骑出去又骑回来的自行车塞满一楼的门洞内外,必得高举双臂,紧吸小腹,才得侧身入内。踏着残缺的水泥阶梯上楼,楼道的墙壁斑驳在昏黄的光里,四邻煎炒煮炸的气息扑面来。我们在那里度过了近二千个日子。小阿力在那里学爬,学站,学走,学说话,襁褓里牙牙学语,快四岁了,操着一口京片子离开北京。

真的立意在那里安家。我用椅子叠上书桌,书柜,爬上爬下,铲去所有壁上的白灰层,买大罐油漆,用自行车驮回来,重新粉刷。沿着房角,一方块一方块,黏贴塑胶地板申请装电话。申请煤气罐。在京城,凡属要“申请” 的事情,总要既费口舌又伤神。请了,批准了,安装了。又在有限空间里,反复丈量了,设计,画图,请匠人做矮橱,做饭桌,做床,还有书柜。最要紧当然是书柜,大大小小做了十一二个。我先生青少年时期闹“书荒” ,近十年来便买书成廦,或“发现”,或“抢购” 一本一本挟回家,积沙成塔塞满书柜。还有那些不起眼却很心爱的零星杂物:一盏挂灯,几方小茶杯垫,日用的陶瓷碗盘,也都是在出门旅行时,这里那里转商店,千里万里提回北京。衔泥衔草,垒起一个窝。一个叫做 “家” 的所在。

像个预立遗嘱的人,离京出国的前一天,拉着表姐的手说,这个箱子里有我们的书信,日记,照片,那个箱子是……,到必要时,怎样处理,搬迁……空间的距离会拉大时间的感觉。知道那仿佛隔世的委托正在被执行,你从另一个世界远远地想像身后的一切如何解体。

惆怅的同时,想起圣经中的亚伯拉罕,想起他的帐篷,他的祭坛。

1991年底到芝加哥参加中北美华人基督徒冬令会,讲员讲旧约历史,用两件事物作亚伯拉罕的象征。荒原上的帐篷和祭坛,概括了这位“信心之父”颠沛流离的后半生。

不同程度上,每个人都走在自己人生的旷野路上。童话里最后总是说: “从此他们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但在人世间,时间却不断推着我们走,没有人能停下来筑一个永久的窝。一路上没有永远的居所,连我们这个身体也只是可用几十年的移动帐篷啊。

我问自己:什么东西是真正带得走的?

日常生活中经常左右我们的是这个身体,要吃,要住,有起伏不定的感觉。一旦卸下这移动的 “帐篷”,剩下的是什么?

亚伯拉罕没有留恋他原在吾珥的那个富乐的家,听见神的呼召后,从此带着帐篷到处辗转。我仿佛能想见他每驻扎一地,不时走出帐篷,走出自己移动的帐篷,搭起祭坛,释放出深藏的真正的自我,面对那永恒的造物主,知道自己正往祂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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