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成年”的孩子

 

 

 

文/方仁念

 

 

 

我最亲爱的孩子:

 

我能想像当你们读到这标题时,就会眉头皱紧:妈老是这样,我们早已成年,但你总把我们当孩子!实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但因为所有的成年人对他们父母来说,都还是“孩子”,而且从属灵生命来看,你们在基督里还是吃奶的婴孩。因为从年岁上来说,你们已经成年,作为母亲的我没可能再给灌奶,便格外忧心忡忡,只有恒切、敬虔地为你们祷告。

你们大约不知道母亲节那天圣诗班的献诗是“一位祷告的母亲”。我一边听,一边眼泪禁不住哗哗往下流。我怀念自己的母亲,同时又联想起自己。外婆是个基督徒,她拖着两个被父亲遗弃的孩子,生活够艰难的,她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耶和华她的神。我万分感激母亲的是:我自出母胎就被交在神手里,从我母亲生我,耶和华就是我的神,在我的小脑袋中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位祷告的母亲的形象;从小她给我读烂了的两本书是:《爱的教育》和《孤儿流浪记》。(前几天我去波士顿访问王若水先生,一位在大陆大力提倡人道主义理论的著名学者,我吃惊地发现他幼年时候最喜欢的两本书竟也是:《爱的教育》和《木偶奇遇记》).母亲给我留下最宝贵的财富,也就是一颗爱神爱人的心。后来,外婆和我们虽都有软弱、远离神的时候,但即使我已不信神了,在我认为危急关头,也会情不自禁地向神祷告,这便是一位祷告的母亲栽下的种子。

但出生在“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中的你们兄弟俩,你们的父母当时就在不断地斗人和被人斗,也许那可怕的“胎教”就是“仇恨”。也许你们已经忘记,也许你们不忍说自己还记得:为了T儿在毛选学习小组会上表示没兴趣学,我听到这话以后,把你痛揍一顿不算,还罚你不许吃午饭,你饿着肚子上学,放学后在出黑板报时,饿得头发昏,栽倒在墙角上,被送到医院缝了几针。为了J儿坚持要养小猫,而小猫又偷吃了友人送来的一包大人都舍不得吃的肉脯,爸爸气得一脚把小猫从阳台踼到楼下,它瘸了两个礼拜,J儿哭肿了眼睛。当然,你们早已原谅了自己的父母,但当我不止一次地翻阅,这一页页不忍卒读的心灵历史时,我从心里感到自己真需要和你们一起重读《爱的教育》。一位流泪的母亲,在忏悔自己曾怀有的满腔愤恨时,向神祈祷:主啊,我需要借助您的力量,在荒芜的土地上栽入爱的种子。

圣经四福音书中,不止一次地记载耶稣给人们最大的诫命乃:“你要听,主我们神,是独一的主。你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神。其次,就是说,要爱人如己。再没有比这两条诫命更大的了。”(马可12:29—31)作为父母,我们没有财产留给你们。但假如能在爱字上总结人生的道路,不论是经验或教训,它们都将成为你们一笔宝贵的财富。

那天T儿在我的案头拿起刘墉的《超越自己》,对这样一个有名的画家和作家写给儿子的书,你似乎还很有兴趣阅读。这发现犹如阳光照亮了我的心,我想自己虽没有他有名,也从没有什么高深哲学理念,但我有神的话语,祂的话语能赋予人最大的智慧。在美国,为了应付生活的压力,你们都很紧张,两代人之间很少有机会相聚交谈。那我为什么不把每天读到、想到的神的话语,和我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与你们交谈的话,记下来,这样也许只要花少量时间,就比较容易沟通,也能稍稍减轻在神面前一个母亲的亏欠感。

但愿你们能有耐心,仔细读读这位祷告的母亲用她全部的心血,为“成年”的“孩子”写下的东西。

 

 

宽容——人类最可贵的感情和品质

 

前几天J儿对我说,你虽然爱现在的女朋友,却对她的某些缺点很难宽容。我的回答是:我很难理解你所谓的“爱”。

宽容是人类最可贵的感情和品质。对你所爱或曾爱过的人来说,宽容就是爱。爱他,就能宽容他的一切,包括他可厌的一切缺点;对与你合作共事的人来说,宽容,就是让给别人更多的空间与阳光;对那些曾经对不住你的人,宽容,是一杆秤,在它身上能秤出你这个人的份量。

我曾经读过许多关于爱的格言和小说,但最后发现还是圣经把什么是爱解释得最清楚。“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林前13:4—8)

相信你会同意圣经对爱的概括,基本就是宽容两个字。

人和人之间需要宽容,首先因为人的本性其实并没有很大差别,世界上绝没有天生的义人。人很容易看到别人的缺点,不仅看到而且牢记,还喜欢宣扬。正如耶稣所说:“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对你弟兄说,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马太7:3—4)正如你所说的女友的缺点,你自己不也犯过吗?但人心的秤,朝自己一边总是翘得高高的,我想以后也许得把阿Q与小D打架的漫画送给你,让你把它贴在你镜子的一角,好吗?

我想你一定还记得我在大陆时的一位好朋友Z,你从小就在她家度过了不少美好的时光。但当我第一次出国当访问学者时,听说她为你爸爸和我合着的一本书,被提名得奖之事,到处告状,说我们剽窃了集体的劳动成果.因此我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了两本书到处申诉,请专家鉴定。后来书倒是得了奖,我却不快乐,两位朋友也从此很少往来。现在我回想起来,还觉得后悔,因为我在申诉的同时,也说了她的很多不是。其实,从人的罪性之一——嫉妒心来看,我跟她是半斤八两。我何尝不嫉妒她是有名的老老实实的共产党员,她说的话特别有人信,因此我也就特别攻击她这一点,我还说自己过去待她何等好,她却背叛友情背后“捣人”。然而在说这话的同时,我却忘了照一照当时自己的模样。有许多事,在当时人认为是百分之百的是和百分之百的非,经过历史长河的冲刷和沉淀之后,却发现在这是与非之间,却有着许多相似之处。

人和人之间需要宽容,还因为人只有在宽容别人的过程中,磨炼自己,提高自己的素质与份量。一个很难宽容人的人,一定是一个很难有喜乐与朋友的“孤家寡人”。没有人愿跟他亲近,跟他切磋。他像一个傻子似的,把人们的过犯,有的也可能是由于他不给别人自由的天地,而造成的过失,全都收拾成一个个的包袱,统统沉重地背在身上,不肯解下,最后成为自己累坏、苦死的捆绑。我曾见过不少能干又肯苦干的人,但跟他工作的同伴,往往埋怨“累死人”。只见他忙着批评这个,指责那个,整个工作局面却不见好。

你知道我喜欢种花,即使在那狭窄的一平方米阳台的破沙锅里,我们也栽种出了令人羡慕不已的漂亮的蔷薇。其实我是经历了许多惨败,才学会了整枝的艺术。开始对第一朵绽放的蔷薇,总是舍不得剪枝。它倒是长得够大、够神气的。可接下来就都是稀稀拉拉、瘦瘦瘪瘪的小朵儿,整枝蔷薇一点儿也不显得美了。只有经过剪枝,起初开放的朵儿,让给别的朵儿足够的空间与养份,注意整个布局的美,全盆蔷薇才会使人感到真是漂亮。神给了人治理这地的权力,他也用很多大自然的道理来启示人,教人学会如何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争取一份美好的事业,就需懂得宽容,宽容跟你合作共事的人,也宽容曾经对不住你的人,饶恕得罪你的人乃至七十个七次。

圣经还说过:“人有见识,就不轻易发怒,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箴19:11)对基督徒来说,自己的荣耀,便是神的荣耀。我有一对很尊敬的朋友,夫妻之间感情向来很好。最近因为某种冲突,互相都拼命数落对方的不是。原来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荣耀自己;结果反而会失落了份量。人们会想:你连一个与你生活了几十年的人,都一点不能宽容,鸡肚肠一根,又怎能盼望你与别人处好关系,共闯大业呢?

J儿会说:正因为我爱她,我才特别难以宽容她的某些缺点。你过去也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对深爱的人就特别容易恨,这是无数文艺作品所表现的共同主题。我想就文艺作品所表现的共同人性来说,它们是不错的,人性确是如此。但我还有一点质疑,这很多人异口同声说的爱,究竟是不是真爱,还是在爱的包装下的占有欲?

你记得你给我看的一部日本电影叫〈寻亲〉的吗?其中有一个细节设计得好极了。女主人公在最后离开她深爱着的男主人公时,她知道他在她、以及过去他所爱的一位姑娘之间矛盾犹疑着,于是她说我会乘四点四十分的车离开你。但当男主人公准点赶到车站,却知道她已经乘四点三十三分的车离开了。这是作者在故弄玄虚,制造悲剧吗?不!看到这里时我深为女主人公的善良、成熟感动。她知道爱情是很难强迫的,他假如真爱她,会在她说要离开之后马上就去车站拦住她;假如他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在最后几分钟才赶去车站,那这强扭的瓜也就不甜。她宁愿自己痛苦地离开初恋的情人,而宽容地还他自由之身。然而,你也知道我有一位老同学,在文化大革命中拉响了手榴弹,与自己所爱的女朋友同归于尽。在这两种感情比较之下,你认为哪一种是真爱呢?

自然,说话是很轻巧,要真正去身体力行,就绝不容易,从人的本性出发,是很难宽容的;愿神能帮助我们,学会去宽恕人。我之所以把这作为第一封信的内容,也就是希望咱们母子俩能互勉,做一个宽容的人。

 

本文是一系列书信的第一篇。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作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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