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世人都犯了罪,亏缺了神的荣耀。(圣经罗马书3:33)
原著/北村 ,缩写/小雨
这是一个下午,天气闷热,却又阴沉沉的,似乎一切充满了矛盾,有点怪怪的感觉。
张生和未婚妻小柳并肩走在人群中,缄默而索然地赶着去办结婚手续。此时此景,使张生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感觉。就在他走神的一刹那,小柳莫名其妙地停下来,说,我改变主意了。张生没听明白,小柳又重覆了二次:我改变主意了,不打算跟你结婚了。说完已是满脸倦容,转身离去。
小柳的三句话,在张生的死亡之门上重重敲了三下。
张生尴尬地站在路当中,模样有点像傻瓜。费了不少周折弄来的结婚需要的一切证明,只因小柳的三句话,转瞬即成了废纸。他好像当头挨了一棒,又觉得有些奇怪和荒唐,一时间竟缓不过神来。
他闷闷地回到家,面对着一墙的书架发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哲学家,精通文艺理论,熟稔尼辨和结构主义,且与柏拉图、福特、孔子和新儒家都有神交,可谓学贯中西。而且,在世人的眼中,他还是一个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勤勤恳恳、助人为乐的“义人”,每每津津乐道于“思想的快乐”。可今天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梦,他似乎不能相信有小柳半道反悔的事。现在一个人呆呆看着空荡荡的新房,想着小柳刚才说过的话,往日的甜蜜回忆涌上心头,他无奈而忧伤。
他拨通了另一位哲学家朋友的电话,说:今天我算明白一点哲学了。哲学从不治病,只让人痛苦。健康的人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他只感觉自己像人。但那一天你感觉自己有手有脚了,一定是手脚出了什么问题。朋友答曰:人总会生病,总要请医生开药方。张生说,对,当你痒痒的时候,那药方就叫你“挠挠”。
小柳是酒店服务员。她是一个美丽纯情的女孩。酒吧里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并没给她带来什么消极影响;相反,在她一群花蝴蝶般的同事中,她的清丽高雅,不加修饰别有一番清水芙蓉的韵味。她常常望着窗外,眼睛里像有雾似的。别的姐妹们热衷于琼瑶、三毛和阿兰德龙,而她却只对小人书感兴趣,常常流连于安德生、格林的童话故事里,就连浪漫也局限其中。她的天真在酒店是出了名的,人们没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假话,同事们说她活的像一只鸟儿。
客观地说,张生并不是她的初恋。小柳的初恋是一位叫大领的男人。大领的事业很成功,在与小柳的交往中也很君子,还给小柳从美国带回整套的童话故事书,有时甚至为小柳的纯真而感动的流泪。小柳深深地沉醉于初恋的喜悦中。然而有一天,一场噩梦彻底摧毁了她;酒店休息室里,她初恋的情人和她最好的朋友全身赤裸地躺在床上,被她撞了正着。她像被蛇咬了一口,童话的世界就此坍塌。不过,迄今她也弄不明白大领为什么会是这样:既欣赏她的天真,维护她的纯洁,却又如此放浪形骸玩世不恭。她烧掉了所有的童话小人书,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飞舞,像坟场烧纸钱一样。
张生早在以前就见过小柳,但真正的交往是在小柳为爱情的幻灭而哭晕在小树林时。张生的质朴和关怀打动了小柳,小柳主动要求与张生做朋友,但同时又说:你不能骗我,我总不能一辈子不再相信别人,那样我会死的。我不在乎你穷,读书的人总比玩钱的人可靠。张生为小柳的爱情而陶醉了。
可今天,该轮到张生为婚事的告吹而烦恼了。他觉得这世界真是不可言说,而自己是实实在在一无所有,一无所用:除了空有一个教授头衔,工资不够买一辆自行车。他觉得自己跟乞丐差不多,只不过比乞丐多一样叫哲学的东西,而这个叫哲学的东西竟然留不住一个女人。他无法容忍自己像个笨蛋似的游手好闲,小柳的音容笑貌时时在眼前闪动。然而再见到小柳时,他更感到自己站在痛苦的刀刃上,压抑和忧虑渗透到彼此心底,过去的恩恩爱爱被如今的冷若冰霜一扫而空,张生不禁对生活产生了强烈的仇恨。
即使如此,张生还是不能不出席已预约的他的专场演讲会。他讲到尼辨,根据尼辨的理论,信仰上帝已经是不可能了,因为上帝已经死了。有学生提问:是否尼辨本身想当一回上帝,故而对上帝发动政变。张生回答说,中国是一个没有神的观念的地方,故而我们很难内在地体会尼辨的痛苦。学生又说,既然没神,为什么不去认识神呢,并且坦然承认自己是个基督徒。这倒令张生詑异了。
张生满脸抑郁回到单位,意外得到一张学雷锋先进的奖状。他觉得有些啼笑皆非。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越看越无聊乏味,面目全非。四顾无人,回肠荡气地骂了句“他妈的!”心里似乎平衡了一些。
街头书摊上,他被一张黄色小报吸引了。触目惊心的细节描述使他被一种赤裸裸野性的欲望打动,正义感渐渐消失了。他再去找小柳,小柳的疑虑使他失态,彼此距离更加遥远。这时,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彻底的失败感,金钱、地位、名誉都无法让他失足,但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原形毕露了,而这个女人让他爱的心痛。他被更深层的恐惧和空虚抓往,咬着牙,反覆咀嚼着小柳的名字,平生第一次手淫了。
屋漏又遭连夜雨。这期间还发生另外二件令人胆颤心惊的大事。
其一,张生在去找小柳的途中曾遇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富家男孩。这孩子唇红齿白、聪明伶俐,酷爱集邮和天文。张生把自己珍藏的一枚邮票送给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竟导致了一场残酷的悲剧:小男孩杀了他的一个同伴,并用小藏刀把尸体肢解成五十九块,只是因为同伴偷了张生送给他的那枚邮票!他认为张生是好人,谎称张生是他的父亲,要张生救他。张生尽管泪流满面,却不知道谁能救他。
其二,张生在绝望中去一个小酒馆喝酒,巧遇昔日大学的一位老同学。今日的老同学已不再是昔日潇洒的天才了,他神情呆滞,语无伦次,过多的酒精侵蚀了大脑神经,整个人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颠狂状态。分手时,双方约好第二天再见。可第二天时间到了老同学却没出现,张生便去小酒馆找他,岂知看到的是另一出惨剧:昨天还有生气的老同学今天已经变成了车下一堆渗血的东西。人生无常的打击使张生的情绪一直跌入谷底。
就像没有生过一样,那么还活一场做什么?张生想到了死,神情也就紧张起来。可如果死了,就意味着自己活过的时刻都是滑稽的,哲学、爱情也将随着车轮底下溅出的血一起消失,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他感到自己像被一只手推到一个地步,那里完全黑暗。为什么,形势一片大好,我却没有出路?
他在矛盾中苦苦挣扎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二十几年来积累的德行难道几天就垮了吗?但我如此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她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心死了,肉体的结束也不过是一道手续而已。他想起了他作过的关于杀小柳的梦,便真的拿着刀去找小柳。可是集了全身的勇气和力气,他也只是切开了自己的腕动脉。医生为他缝好伤口后,崩溃的他在黑暗的道路上狂奔……
一切的事情都发生在七天之内,但七天仿佛是七年,使张生走进了一个比经历更深邃的地方。他想飞,但他是一条蚯蚓,生命的律让他只能钻入肮脏潮湿的土层。他今天才知道,更高的生命不会产生于地土,就像他渴慕的鸟儿,它的生命有一个飞的律,这个律让它飞。给蚯蚓插上翅膀也没用。这是他痛苦的根源。张生觉得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他第一次越过两大排书架上的书,从书架后的角落里掏出一本覆满尘灰的书,书名只有二个字:《圣经》。
他翻开《圣经》,有一句话吸引了他:愿恩惠、平安,从我们的父神,并主耶稣基督,归于你们。
他读到:……原来神的忿怒,从天上显明在一切不虔不义的人身上,就是那些行不义阻挡真理的人。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他们虽然知道神,却不当作神荣耀他,也不感谢他。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称为聪明,反成了愚拙,将不能朽坏之神的荣耀变为偶像,仿佛必朽坏的人和飞禽、走兽、昆虫的样式。
张生看到这里,好像被打了一下,把圣经扔到一边。
他靠在床上发愣。过了一会儿,又拿过来看……所以神任凭他们逞着心里的情欲行污秽的事,以至彼此玷辱自己的身体。他们将神的真实变为虚谎,去敬拜事奉受造之物……他们既然故意不认识神,神就任凭他们存邪僻的心,行那些不合理的事,装满了各样不义、邪恶、贪婪、满心是妒嫉、凶杀、争竞、诡诈、毒恨………
张生说,天哪!他好像从一个肮脏的地洞里爬出来,身上充满潮湿、污秽的地气,光突然临到他身上。他不知道有没有神,但他好像需要什么。张生很明确,有一个中心问题没解决。他从这个门走出去再也没有意义,他只能在醒着时继续服用安定,使自己沉睡。
他继续读下去,……你这论断人的,无论你是谁,也无可推诿。你在什么事上论断人,就在什么事上定自己的罪;因你这论断人的,自己所行却和别人一样。我们知道这样行的人,神必照真理审判他。
张生呻吟了一声,他的心突然被抓住了。仿佛有一双严厉的手,正在剥他的衣服。他在挣扎,但无济于事。你是谁?怎么这样说我……张生好像被一束光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圣经把他完全控制在一个地方,牢牢地抓住了他。他又读下去,~FFT60BY2;……没有义人,连一个也没有,没有明白的,没有寻求神的,都是偏离正路,一同变为无用,没有行善的,连一个也没有,他们的喉咙是敞开的坟墓,他们用舌头弄诡诈,嘴唇里有虺蛇的毒气,满口是咒骂苦毒,杀人流血,他们的脚飞跑……
张生跪下来了。他把圣经合上,全身发抖,天哪!他说,到底有没有神,你要救我,我怎么办?天哪 他突然愣住了,天哪——这个天到底是谁呢?
张生被一道更强的光射中,这光刺入更黑暗的隧道,使他彻底暴露在光中。他意识到那就是神 他从高天而来,在时间里突然临到,把他征服。张生打开圣经,是马可福音十四章,主对门徒说: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你们在这里等候警醒。上十字架前,主到客西马尼祷告,回来后见门徒都睡着了,就对彼得说:西门,你睡觉吗?不能警醒片时吗?总要警醒祷告,免得入了迷惑。
张生的泪水打湿了圣经,他开始祷告。一边祷告一边流泪,这些眼泪和光一起清洗着他的身体和灵魂,结束一个人。一身的缠累突然间消失了,周围鸦雀无声,张生被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光芒中的安息笼罩了他。祷告完了,他站起来,看见一切都更新了,周围变得比原来更安静,连阳台上的花也被赋予了生命。张生与所看到的一切重新接近,并在与它们融合时,充满温暖。
他在窗前坐了足足二十分钟,什么也不想,只是在享受。这时的张生觉得,就是在地上捡起一根草都是美的。
他拨通了小柳的电话。
哲学家张生的流泪、祷告和归主,就这个时代来说,是一件希奇的事。
原文约四万字,刊登于1993年4月《收获》杂志。
小雨,来自中国海南,曾在四川外国语学院任教,现定居加拿大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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