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的一面旗

 

 

 

文/秦晓雪

 

 

 

他叫史洲义。家住上海虹口区溧阳路917弄20号。“十年”动乱时他当过“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血知青;78年在拨乱反正“回城风”中返回上海,在涂料印铁制管厂当了四年工人;82年后在家里做“煮夫”,在街道当“卫士”,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很久很久以前,史洲义爱读书爱看报,爱挤在人群中翘看二月二的踩高翘舞龙狮。可后来那个射死九个太阳的后羿把最后一颗也射下来了,从此世界一片漆黑,天塌了。

82年6月20日。史洲义觉得眼睛痒痒。

不打紧,是正流行的红眼睛,医务室说。

可没几天竟发起高烧来,可能感冒了吧。史洲义仍旧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地上班。

8月8日夜里,他摸黑开灯。开了关,关了开;咦,灯不亮。妈,灯泡吹了?他喊醒妈妈。妈妈奇怪了:儿啊,这灯不是明晃晃亮着么!

什么?灯没坏?灯亮着?像晴天一个霹雳把他击蒙了。可我的眼是怎么了,我怎么看不见呢?他使劲揉搓着双眼,像被狼咬伤一样哀嚎大叫:妈,我看不见,我真的看不见!

医生说:不会再复明了。

诊断书清清楚楚写着:视神经萎缩,视网膜结晶。

这简直在开玩笑。他不相信。眼睛  这么伟大的一个器官,说坏就坏了?他使劲闭上眼睛再睁开,再闭上再睁开,试了无数次都没有艳阳高照,永远都是无边无尽的黑暗。一个三十岁的汉子像山一样轰地一声倒塌了。他大哭大叫用手擂胸用头撞门躺在地上打挺摔盆砸碗不吃不喝。

他的妻子赵香英——江苏高邮县一个农村姑娘,是他在农村插队时认识的,尽管78年史洲义返城后父母反对亲友讥讽,他并没有做“变心陈世美”,依然与小赵鸿雁传情,两年后结为连理。

史洲义眼睛失明后,小赵想带着一岁半正牙牙学语的儿子辞掉心爱的民办教师的工作进城照顾小史,但这比登天还难。找厂子厂子往乡下推;找公安局公安局置之不理;找工会工会冷言冷语。小史彻底失望了。这个社会为什么这般冷酷薄情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有时走在街上还有恶作剧的坏小子往他身后贴纸条,扔石子,甚至连狗都欺负他。人到了这个份上——两眼一摸黑,活得还有什么劲?!不如死了吧。可死了两次,都被救了都没死成。

欲生不行欲死不能。三十岁的一个大小伙子站起来一堵墙,躺下去一块板,如今却成了一摊烂泥,往后该怎样活下去呀!老天爷,你真是瞎了眼!我恨你。史洲义时时诅咒着。

上帝是仁慈的。祂是我们天上的父。祂在这儿关上一扇门,必在别处打开另一扇。有天有个人把小史牵引到了教会,叫他“抬腿”迈进了教堂,槛内槛外俨然两个世界。在教堂平和悠扬的赞美诗里,在弟兄姊妹真诚的祷告声中,在牧师殷切的关心下,他蓦然觉得黑暗的世界里燃起了一把火,点亮了一盏灯。他烦躁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像一个跋涉万里迷路的游子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家。圣乐中他泪流满面,喃喃地一遍又一遍说:“主啊,拯救我,我愿意接受你做我的救主。”从教堂回来,他感觉一身轻松,开始学着祷告,开始摸索着生活。倒开水洒在脚上,生炉子烫了手,切菜划破了指头,炒菜油溅了胳膊,买菜被小偷掏了钱包,走路掉进沟里,就这样他跌跌撞撞勇敢地学着生活。既然被命定三十岁以后要活在无色无亮的黑暗里,为何不自强自主像个人样?他想通了。他去教堂听弟兄姊妹做见证,和大家一起唱圣诗,他的眉梢眼角渐渐有了笑意。并且在派出所竭力帮助下,赵香英和儿子终于也调入了上海。到了城里赵香英由人尊人敬的“孩子王”变成了又累又脏工资又低的清洁工。每天人们还在梦乡时她就得掂着大扫帚扫街了。手臂累肿了她都不吭一声。她扫的街特别干净,获得了邻里的一致夸赞,她被连年评为区、局先进,被推选为“三八红旗班”的班长。史洲义知道妻子工作劳累,就大包大揽家务活,做饭、洗衣、照顾孩子,是个名副其实的模范丈夫。生活虽然清苦贫穷,但夫妻感情倒也其乐融融。

日子上了轨道,史洲义心里亮得犹如揣了一个太阳。

有位姓王的小青年双目也是后天失明的。飞来的横祸把他击垮了。他每天呆坐屋中闭门拒客,才30岁出头,头发就全白了,人瘦得皮包骨。小史闻讯后就拄了盲棍东问西摸找到了小王家。他在小王的床边大道理小道理讲了千遍,可就像对牛弹琴,小王连头都不抬一下。同病相怜。小史太理解他了,也并没灰心,他仍是天天摸摸索索去陪小王,教他自己实践总结的生活窍门——耳听、脑记、鼻嗅、手摸、棒触;还教他走路洗衣服做饭的基本技能。话是开心的钥匙,话贴心了落在心窝里是石头也化了。小王终于肯随史洲义一同逛花园上大街。经史洲义的牵线搭桥,小王还娶了新娘有了一个幸福的家。现在他逢人便乐呵呵地讲:是史大哥救了我,那可是个大好人。

邻居顾老是位鳏寡,患了食道癌久卧病榻,史洲义就像亲儿子一样,给他端水喂饭倒尿把尿,还跑去请卫生员给老人上门打针,直侍候到老人临终。

80多岁的台胞徐凤珍因胃出血住进了第四人民医院,他一连陪了三天。出院后还每周三次去看望。当这人的儿子由台来沪时,感动地送上了钱和烟,但史洲义婉言谢绝了。

91年6月有位老太太不慎摔断腰骨,史洲义用一辆轮椅车推了老人3里地,送至了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说:“这是侬儿子吧,真孝敬,人长得个登样,眼睛会瞎脱,真罪过。”

史洲义虽然经济紧张,但他曾照料过七个有困难的双职工孩子,为他们洗澡,讲故事,辅导功课。每天下午一放学,他家就成了第二课堂,一群孩子涌到他家写作业、唱歌、玩耍。有位父母在外地叫飞飞的孩子,一直受到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日久生情,小飞飞亲热地喊他“爸爸”。

弹指一挥间,十九年悠然而逝。史洲义默默地为大伙做了多少事,谁也数不清。一位双目失明的盲人,身残志坚,不惜体力、精力、钱物,用自己从主耶稣那里获得的爱从地上托起一个个瘫痪的灵魂,点燃了一盏盏被风吹灭的灯,温暖了一颗颗孤苦的心。

六十年代中国人常讲:平凡中见伟人。史洲义是个平凡的小人物,他平凡得像路边的一根草一粒沙,清贫得如一杯茶,但他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一面旗帜,向每个人昭示着人性的光辉。

 

作者来自内蒙古,曾任记者和编辑,现住美国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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