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不一定苍凉

 

 

 

文/宁子

 

 

 

认识家是从离乡背井开始的。

小时候我住外婆家,那是南京的老城区,百十年前那里住过大户,庭院很深。外婆家住第四进,站在天井中间往前望,可以一眼望过前三进,一直望到小巷对面七号宅院的第三、四进。老城的大户老屋格局相似,一般都有堂屋、东西正房、厢房、中间是天井。住在那里重重叠叠的深宅里,我对家的体认和天井四面的高墙一样保守而坚固。

直到“文革”的风暴卷进老屋,我才知道有一天家也会漂泊。

第一次体会漂泊是在秦淮河边。

那年月,成千上万的南京居民赶下乡“安家落户”,欢送的锣鼓伴着呼天抢地的哭声常常从小巷深处传进天井。舅舅有“历史问题”,自然在劫难逃,他被发配到苏北农村“改造”。走的那天,没有热闹的锣鼓也没有凄切的哭声相送,他带着妻儿和一堆坛坛罐罐冷冷清清地走出那条生于斯、长于斯的弯弯小巷。从舅舅的背影,我第一次读到人生的苍凉。

我跟随他们走了很远,一直走到秦淮河边。船离岸时,秦淮河上悲声一片,那情景使我想到生离死别。我站在湿漉漉的岸边,没有挥手,也没流泪,只呆呆地望着那只远去的船……

从小我就是被天井围住的女孩,我的心很容易固守一个地方,直到我长大,都没有学会浪迹天涯的潇洒。

这些年在海外,我走过许多地方,从南美到北美,从美中到美南又到西岸,我们的家一再漂泊,以至于国内父老以为我们是没有“据点”的“游牧”。

假如没有这些年的漂泊,我对家的认识可能永远只是鸟对巢雀的感觉。我会以为家只是一间房子一盏灯,外加一堆可以装载了带走的家当。我会像鸟儿筑巢一样,用一生的光阴衔来一草一木,用一生的劳碌筑出一个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屋,我会用一生的重负承受对它的爱恋,我会用一生的叹息描述人生的愁苦……

是的,假如我不曾在外漂泊,我的生命就会如此苍白!我就不会看到人生的路上原来有美丽的阳光,我就不会知道行走天涯原来是如此悠长,我就不会明白生命的步履原来可以迈得如此轻省,我就不会体认到上帝的爱原来是如此的长阔高深。

今天,当我在漂泊的路上想到家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升起一缕暖暖的阳光,它昼昼夜夜地洒在我漂泊的路上,纵然到天涯海角,我的心都生不出苍凉。

九O年十月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我们披着加勒比海的薰风飞落在美国中部平原一个只有五万人的小镇,站在举目无亲的旷野,听着玉米地里哗啦啦的风声,我的心一下子读懂了古今中外一切漂泊者的惆怅。

在那个漂泊的夜晚,我不曾想到上帝给我的阳光明天就会暖暖地洒在我前面的路上,我不曾明白最美丽的家其实是在生命之旅的最后一站。我把自己定义给了寄居的世界,所以我的灵魂生出流离失所的惆怅。

哦,漂泊的苍凉并不因着那一路的风霜,漂泊的苍凉其实只因着一颗无望的心。

一年之后,也是在那个环绕着玉米地的小镇,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早晨,我们又一次踏上了漂泊的路。

一年的光阴足够我们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建一个“据点”,我们有了家当,有了车子,有了朋友,有了教会,有了与我们休戚与共的同行者。当雪后的第一朵郁金香在我们门前悄然开放的时候,我们已经愿意与那田野的风,与那漫天的雪,与那遗世的宁静,与那和中国北方农民一样淳朴的小镇人终生厮守……

可是,那里依旧不是我们漂泊的最后一站。

开着UHAUL上路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小镇依然在沉睡,那曾经有过哗啦啦风声的玉米田早已被静静的积雪覆盖了。

那个早晨宁静得让人不忍惊动。

我坐进开足了暖气的驾驶室,静静地把一瞥投向窗外,我看到,雪地上一串深深的脚印。

我忽然想到高尔基在给他儿子信中的一段话“你走了,可是你种的花却留了下来,在生长着。我看见它们,心里就在想,我的儿子留下了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

我笑了。

在漂泊的路上,我也留下了最美丽的东西  一串串洒在阳光下的快乐步履,那是生命的音符,它唱出了一个曾经忧郁的漂泊者,找到了生命方向之后的快乐。

我想,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收到天父寄给我的短笺,那上面写着:

“在漂泊的路上,你留下了最美丽的东西。”

哦!漂泊不一定苍凉,只要那路上有阳光,只要你心里有盼望。

 

作者来自南京,现于美国洛杉矶恩福基金会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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