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中的盼望/王兵

文/王兵


从新疆远道而来的马叔叔和王姨夫妇要走了,我因上班无法相送,错过了那场感人的告别宴会。
一首天上的歌
听母亲说,这次宴会还邀请了不少老友,都是80岁左右的同龄人。大家心里明白,这一去,多半就是最後一面了,不免感慨万千。席间说到某某已经故去,某某虽未故去,却糊涂失忆或不便於行,老朋友中,也就剩下这些虽不强健也还说得过去的几位了。
於是,有人建议说点儿什麽,彼此勉励,作为馀生不多岁月中的座右铭。几轮发言下来,不外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类的。结论是要抓紧享福,能多聚就多聚,聚一次少一次,过一天赚一天。
大家本想互相激励,可是越说越感伤。於是母亲发言了,她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只是人生的一个方面。我要告诉大家一个更重要的人生境界,那就是夕阳无限好,生命到永恒。人生的盼望不只在地上,更在天上。世上的一切都会过去,但灵魂的生命却能到永远。今天,我给大家唱一支歌,名叫《唱一首天上的歌》,希望我们都能获得永恒的生命——
生命的河,喜乐的河,缓缓流进我的心窝。
我要唱那一首歌,唱一首天上的歌。
头上的乌云,心里的忧伤,全都洒落┅┅”
我知道母亲的歌声实在谈不上悦耳动听,但她说,她歌声一起,举座皆惊。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庄严、激动和欣喜,环绕席间。那温馨、和缓,又回环往复的曲调,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她看见王姨悄悄地抹起了眼泪,王姨本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是情绪太激动,刚开个头就没能再说下去。
我深知母亲这些天很想向老朋友们分享福音,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所以不免惊讶,母亲竟会有如此智慧的总结和美好的祝愿,也赞叹上帝奇妙的安排。
不分你家我家
早在50年代,马叔叔和王姨与我的父母就成了朋友,父亲曾经和马叔叔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60年代初,他们调回老家工作,从此与我父母天各一方。
文革结束後的一个冬天,王姨因出差学习来到家里。那时母亲疾病缠身,常常躺在床上。提起别後的情况,王姨说他们回去受到冲击,心情很不愉快,总是怀念这里,想再回来。母亲那时身心俱损,暗笑他们以为回来会好,其实多半苹会更伤心。这是老朋友阔别已久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寒冷、疾病和忧郁,成为那一次相聚的主色调。
90年代初的一个璁假,马叔叔和王姨带著女儿、孙女突然来家里做客。朋友相见十分高兴,商议著到周围的景点去游玩。不料,有个熟人来了,说有车到母亲的家乡办事,可以让母亲搭顺路车回趟老家,当时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母亲兴奋地问客人∶“我回还是不回呢?”客人说∶“你想回就回吧。”母亲噌地站起来说∶“那好,你们在这儿玩,我去三两天就回来。”
不可否认,母亲的这一举动多少有些失礼,把久未谋面又不远千里来家做客的老朋友丢下,多半会让人以为自己不受欢迎。但难得的是,马叔叔和王姨却没太介意,可见彼此情感之笃。
母亲很喜欢马叔叔和王姨,平日里说起他们,总会勾起许多美好的回忆。母亲说她起初在外地工作,假期回到父亲身边,发现父亲的箱子里尽是些女人的东西,什麽花围巾啦,红毛衫啦┅┅父亲单身一人,哪来的这些东西?原来那都是王姨的家当。女人的衣物多,一个箱子放不下,而父亲只有一袄一裤,箱子里空荡荡的,便把东西存放到他那里。
说起这事儿,母亲老是禁不住笑。她说王姨有心里话也都跟她说,那时马叔叔英俊潇洒、多才多艺,又是团委书记,身旁围著许多漂亮活泼的年轻姑娘。王姨觉得自己个头儿矮,又有点儿黑,谁知马叔叔单单相中了她,使她甚感惊喜。
母亲常常感叹王姨爱马叔叔,说只有爱对方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母亲说,那时谁要是出差,买回的礼物都是双份,一家一个。母亲有一条蓝红相间的暗格子毛呢围巾,是她衣物中比较高档的,平时舍不得戴,总在箱底里放著,每次从箱子里翻出来,都会发现上面又多了几个虫眼儿。这时候,母亲就会一边惋惜一边说∶“你看,被虫打了才说明是好东西,是纯羊毛的。”末了,她照例会加上一句∶“你王姨也有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提起那些日子,母亲总会神往地说,那时大家好得不分彼此,就没有你家我家的概念了。
新生命的风采
10年之後,母亲信仰了上帝。
不知不觉地又过了10年。
这次马叔叔、王姨要来时,赶上父亲刚做完手术,正在我的家中疗养,还难以预测病情的发展。但一听到他们要来的消息,父亲和母亲马上收拾东西要回家。母亲说得赶紧回去打扫预备,上次他们来天太热,家里房子也小,没玩好;现在有了大房子,得让他们住得舒服些。
相聚那天,父亲拿出珍藏了几十年的旧影集,里面的黑白小照片有些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没想到,家里居然有那麽多马叔叔和王姨一家的照片,有的是当年未分别时照的,有的是分别後陆陆续续通过书信寄来的。零零散散地积攒到一起,竟是那麽完整的人生,每个阶段的变化都清晰可见。
回看年轻时代的影像,老人们感觉既亲切又稀奇,有几张竟然辨认不出究竟是谁了!几经确认,才发现原来就是彼此当中的一个。父亲拿出他那破旧的老二胡,对马叔叔说∶“这还是你到北京替我买的,那时候15块钱。”马叔叔接过二胡娴熟地调试一番便拉起来,很像父亲平时偶尔拉几下自娱自乐的神情。王姨想起刚刚学会一首流行歌曲,便和著胡琴唱起来∶
“长长的头发,黑黑的眼睛,好像在什麽地方见过你,
山上的格桑花开的好美丽,我要摘一朵亲手送给你。
┅┅
亲爱的姑娘,我爱你,让我走进你的世界和你在一起,
亲爱的姑娘,我爱你,生生世世为你付出一切,我也愿意。”
看著眼前这些年届八旬的老人,我感慨岁月的无情。曾经那麽年轻姣好的容颜,那样纤细轻盈的腰身,如今也会变得如此枯皱、臃肿。
是啊,多美的鲜花也会凋谢,再好的青春也要逝去,无论多麽刻骨铭心的爱情也难以逾越寿命的有限。在这个世界上,有什麽能够永驻长存呢?
感恩的是,我在母亲身上看到了别样的风采。一个曾经在疾病和忧患中挣扎、在自我的辖制中沉湎於一己之哀乐的灵魂,如今有了平安喜乐,和对他人的关爱、体贴与祝福。这是来自於天上的新生命,它不会随著肉体生命的衰败而萎谢,反而会在日渐衰败的肉体生命中,展现出层层更新、节节向上的丰姿。
母亲说得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会过去,但美好的情意将永存於天。
作者是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的教师。
本文选自《海外校园》1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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