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背后有蓝天/洪晓寒

   文/洪晓寒

 

有一首歌常在她心中回旋飘荡,那是由盛晓玫谱写演唱的《恩典够用》。其中有两句∶“抬起头你将会发现,乌云背後还是有蓝天,张开手迎向每一天,他的恩典一定够用。”这首歌平时唱来,只觉得好听,直到生病了,才发现,每一个字都与她息息相关。她问自己。如果不抬头,会不会看到蓝天?不会!如果不张开手,能不能迎接明天?不能!如果不仰望上帝,知不知道上帝的恩典够她用?不知道!

再问∶基督徒是不是就不会遇到苦难?不是!

那麽,苦难到底有没有意义?

2011年3月30日晚8点,门铃叮咚响起的时候,她正挽著袖子,把一堆碗筷杯子送进洗碗机。这个细节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当她回过头,看见坐在电脑旁的丈夫把椅子轰地一推,站了起来,边往门口走,边自言自语∶“这个时候,谁会来?”

“啊,Dr. Smith!”她听见他大声招呼,热情的声音里分明透著惊讶,就差下面半句——你怎麽这个时候来了?

听到Dr. Smith来访,她心里咯噔一下,像有什麽东西掉了下来┅┅

她的身体本来像一辆马力十足的汽车,几十年几乎不换油、不检修,也不出故障,仍然勇往直前。可2个月前,它突然不跟她商量,擅自慢了下来。她在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工作,过去上三楼办公室,从不搭电梯,蹬蹬蹬蹬径直冲上去。如今从车库到大楼,几百米的路在她的眼里竟变成了漫无止境的马拉松,每挪几步就得停下来。身体的零件仿佛奏起了不协调的交响乐,耳朵里低低地轰鸣,心脏咚咚急跳,好像快蹦出来了,嘴里发出粗重的喘息。

到底咋了?她暗自震惊。

Dr. Smith是他们的家庭医生,40开外,个子不高,眼睛里闪著睿智。虽然他们住在同一个社区,但他从不会不请自到。他进屋坐下,一脸严肃,拿出她的验血结果,指著上面的资料,神色黯淡地说∶“结果不好。正常人体的红血球为12至18克, 白血球为4000-10,000万个;而你的红血球只有7克,白血球却高达35,000万个。”

他停顿一下,想确信他们听懂了,接著说很怀疑她患了Leukemia。

“什麽?Leukemia?” 丈夫有些迷茫。

“就是血癌!” 没等医生回答,她小声抢了先。

“不可能,不可能!” 丈夫惊得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断然拒绝这个结论∶“她从来不喝酒,不吸烟,药都很少服一粒,一定是搞错了!”他急急地争辩,恨不得让医生把那该死的化验单吞下去。

Dr. Smith重重地叹口气,说∶“我已经联系好了专科医生,还是赶快去确诊吧!”

接下来,她被运到不同的地方,做抽髓、活检、输血等一系列Leukemia诊断检查。几天後,结果出来了,她患的是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AML)。这类白血病恶化极快,治愈难度大,需要立即就医。

4月11日,她被关在UCLA的独立病房,全副武装,成了货真价实的病人∶身上穿的是散发著淡淡漂白粉气味的病人装,手臂和心脏之间拉起了一根18厘米长的输液管,头顶挂了四、五苹袋子,白色的药物一滴一滴地从里面落下来,再无声无息地进入她的身体┅┅

我真的患了白血病?她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耳边响起飞机在跑道上起飞的滑行声,这一天,她本该去加拿大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交流会议,怎麽想得到,这个差竟出到医院里来了?

生命的常规中断在完全没有预料之中┅┅

几天前,她走进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冲她照常地一笑,然後笑容迅速退去,努力安慰她不用担心工作,医病要紧。在公司停车场,她遇到一位同事,话没说两句,眼泪便掉下来。同事半天回不过神儿,问∶“你说谁┅┅生病了?”周日去教会跟弟兄姐妹道别,大家顿时都成了哑巴。

上大学的女儿隔著电话爆发出低低的哭泣,许久停不下来。上高中的儿子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上帝怎麽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性格开朗的丈夫整天喃喃自语∶“这怎麽可能,肯定搞错了!”她让他记住家里的财务资讯,重要档都存在什麽地方,他坚决地回绝说不想知道这些,她会回来的。她笑著回应∶“你说得对呀,家在这里,怎能不回来呢?”

病房里,护士走马灯似的穿来走去,量血压、测体温、更换输液袋,在本子上记下各样的资料。医生也不时地进来问问这个,检查那个。坐在床边的丈夫一脸惊恐,看著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忙前忙後地抢救她的生命。

┅┅这个家可咋办呢?

医治的过程,像在爬一座座山头。

医生告诉她,药物吸收後,头发会一把一把地脱落。入院第一周,在理发推子擦擦的声响中,一卷卷的头发飞舞著,轻轻飘落在地上。摸摸头顶,一根头发都没有了,清清凉凉的,仿佛一丝吹动纸片儿的微风都会在上面停留。她戴上朋友们送的彩色帽子,怀念生病前每天洗得乾乾净净、吹得有形有款的长发。

一开始,她对手上24小时绑著输液管极不习惯,无论到哪里,头上的几个药袋都摇摇晃晃地跟到哪里。她也咽不下医院里无盐无味、煮得稀烂的食物。等到翻天覆地的恶心、呕吐来了,无论什麽食物,到了嘴里都变成了苦味,随身的输液管子也就算不得什麽了,没有味道的食物总比苦的好。

化疗期间,白血球迅速降到零,人对细菌变得毫无抵抗。为了防止感染,医院严格规定病人活动的范围仅限於夹在两边房间的过道。她数了数,一共150步,那就是她最大的自由空间了。只要体力容许,她就挪动著输液瓶,一圈一圈地走啊走。

她的房间有一扇明亮的窗户,她喜欢倚在那里,贪婪地注视楼群之间一块块绿茵茵的草坪、整整齐齐的树木和争奇斗艳的鲜花。最让她心动的,是在阳光的照耀下,安详漫步的教授和箭步如飞的学生。她想起过去全家人一次次的旅行,记起生病前急匆匆的脚步,能自由地行走多麽好!

有段时间,口腔烂了,每咽一口饭都像把一根根针吞下去。她才体会到,苦的饭菜也比疼痛无比的饭吃得爽。还有几天,全身从头到脚起了密密麻麻的红斑点,奇痒无比,睡不是,站不是,什麽药物都无法止痒。那时想,这个该死的痒哪怕有一刻消停,有多好!
有一天,她接连发烧3天,四肢无力。白血病人发烧若由病菌感染引起,後果不堪设想。她暗想,是她的时刻到了吗?这时,所有因治疗引起的不适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好像站在死亡的悬崖,轻轻一推,就能掉进无底深渊。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住院部里不同的区域,妇产科肯定是最亮丽的。产妇们入院时,双手小心翼翼地护著足月待产的胎儿,出院时,抱著粉红的婴孩,再阴霾的天都挡不住一脸的阳光灿烂。

相比之下,癌症病区里的颜色大概是最暗的。大多数的门都只虚了一道缝隙,仿佛有丝丝寒气从里面透出来,阴冷、刺骨。有时,过道上也会出现一、两个病人的身影,他们慢慢挪著步子,从後面看去,清一色没有头发;如果再穿上医院的服装,就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无法辨出男女。

这里的病人,有谁在发病前会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呢?

病房里有一台电视,她喜欢看基督教频道。有几篇讲道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篇讲如何把握上帝给的“机会”;另一篇讲谁在生活中影响了自己,自己又影响了谁?琢磨著这两篇看似孤立的资讯时,她心中划过了一道亮光。

她与丈夫结婚20几年,不记得他什麽时候哭过。有一天输血後,他们朝停车场走去。她的腿突然一阵剧痛,站立不稳。他背起她,转头便朝医院奔跑。她听得见他沉重的喘息,那低低的呜咽被急促的脚步声颠得七零八落。之後很长时间,悲恸定格在他的脸上、言谈和步履中。她知道,病虽然生在她身上,痛却蔓延在所有爱她的人中间。他所承受的,尤其深重。

每次他都带来朋友做的饭菜。她边打开边喜孜孜地说∶“太好了,我快饿死了。”看著她一副怪怪的吃相,他重重地叹口气∶“嘴里起了那麽多泡,不疼吗?慢慢吃。”
当他用药膏涂抹她奇痒无比的全身时,她说∶“呀,这就对了,药到病除。”他抹抹眼泪说∶“知道没有用的,跟昨天一样,还是又红又肿。”

她对他说∶“你不要皱个眉头嘛,同样的病,别人经历的,我也得经历。我们有上帝,对吧?没有看见,教会的弟兄姐妹每天为我祷告吗?”

摄影是丈夫的最爱,平常他总提著那堆炮筒,劲头十足地东拍西拍,她倒没啥兴趣。住院後,她提醒他把照相机背来。只要还有一点力气,他俩就一起翻看照片。

看著儿子踢球,她扑哧笑出声来∶“哎呀,你看,他咋那麽勇猛嘛,头发都飞到天上去了。”

看著女儿挎个小包,漫不经心地走路的样子,她喜不自胜地赞叹∶“瞧,咱们的女儿越来越漂亮啦!”

看著站在家里後院的狗,她说∶“你呀,太憨了,一点觉悟都没有,人家养狗防贼,你怎麽跟贼成朋友呢?”

看见他站在海船上,两手高高举起,展示一条刚刚打捞上来的又粗又长的海鱼,她不住地夸赞∶“你太能干了!下次一定要带我去。”

她十分得意後院丰收的豆角、莴笋、冬瓜,信心满满地说∶“明年,我们再种别的。”

她说∶“我们把今年的照片都收集成册,取名为恩典够用!”

他眼里露出了笑,说∶“你呀,怪不得别人都叫你女英雄,服了你!”

她常和一个爱尔兰病友散步,和她交流,说积极乐观的态度会使身体中分泌出奇异的抵抗力;建议她尽量穿从家里带去的衣服,那样会给自己是正常人的感觉;尽量多吃多走,这样才能把食物转化成体力,来对付新一轮的治疗。

她开玩笑地问医生,若设优秀病人奖,她是否需要争取一下?医生回答说∶“不用评,你就是!”

後来她说,自从工作後,就没有休过长假,这次算是休息够了!

2012年3月初的一个早晨,她和背著圆鼓鼓书包的儿子一道出门。她问∶“学校的东西都带齐了?”他朝她笑笑,点点头,眼神清亮。她突然记起,生病前,每天就这样问儿子的。

再扭过头去,叮咛丈夫一句∶“开车要小心哦。”他爽快地答应∶“知道了!”

在开往公司上班的小路上,她轻轻摇下一点儿车窗,微风吹了进来,空气竟那样甘甜,她贪婪地呼吸著。再摸摸浓浓密密的头发,身体里,似乎正涌出一股活鲜鲜的力量。

从现在起,每隔一个半月,她都需要去医院复查一次。好像,对生命长短的期望变成按月来计算了。过去的几十年仿佛岁月无痕,嗖嗖飞过。现在才深深地体会到,每一天都是上帝的恩赐。

想著,她该有多少个生日呢?呱呱落地之日、受洗归入耶稣名下之日、被上帝从死亡幽谷中救出来的一日又一日。人的生命真地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苦难总与人类不期而遇。在突发的灾难中,她掂量出过去被忽略了的许多事情的份量,重新思考被冷淡了的信仰,满怀感恩地去迎接每一天。

她抬起头来,心中再次涌出那首《恩典够用》∶“抬起头你将会发现,乌云背後还是有蓝天,张开手迎向每一天,他的恩典一定够用┅┅”

作者来自成都,现定居美国加州。从事银行风险分析工作。

本文选自《海外校园》1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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