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枷的使者

 

 

 

文/蔡越

 

 

 

我第一次步入教堂,是因为里面传出了一首我最喜爱的钢琴曲《少女的祈祷》。这支热情浪漫而又富有宗教意味的曲子,几十年前曾风靡了整个世界。那天,当我跨入教堂时,它正从一架古老的管风琴和一个典雅的少女的指尖流淌而出。

刚刚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我太疲倦了。当暮色从窗外和门外渐渐压进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靠着长椅沉沉睡去。在那袅袅的旋律和它所弥散的宗教忧郁里,我的灵魂似乎挣脱了躯体的枷锁。它振动着,舞着透明的翅膀,如同一个精灵在风上滑翔。

我的解剖课教授说人是不会有灵魂的。教完那堂课他就走回他的宿舍并掩上了门。他死后三天才被邻舍发现,而发现的原因是一阵风使他的屋门大开。

我总是抑制不住地去怀疑那阵风,尽管我过去从没有试图怀疑教授的无神论观点。帕斯卡尔在《思想录》里说:人人都在企望达到他一生瞩目的那一点,有人求助于人类自身的理性,有人求之于天上的权威。“可是有哪种宗教真的能医治好我们的骄傲和欲念呢?”教授常这样引用帕氏的话摇头发问。然而在我的迷惑里,我总忍不住地想:那阵风是不是一个无神论者哭泣的灵魂在徘徊不去?后来当我听说他被法医锯开头颅,捧出整个大脑连带神经时,我仿佛看到他的灵魂就在一旁痛得仰天大哭。教授,又有哪一门科学能医治好我们的虚妄呢?

管风琴前弹琴的女孩必是相信有灵魂的吧?在她翕动的嘴唇、静默的祷告和净化过的音符中,她走入了天上的甜蜜国土。有位男士告诉我,他宁愿爱一个基督徒,因为有宗教信仰的女孩总是纯洁些,至少,比那些不敬天地、不畏鬼神、无所顾忌的人善良些,因为她相信神在用怜悯和洞察一切的目光俯视她,要她恪守自己的心。

然而在世人眼中,拯救一个灵魂总不如延续一个生命来的更真切和实在,伊甸的乐园毕竟是一张不能在现世兑现的支票。

祈祷的少女是不宜学医的吧!我这样想。她如何能忍受探针在蟾蜍的脊髓中搅动的感觉?又如何抵抗从被解剖的母兔腹中掏出五只血团状的小兔时的晕眩呢?可是我又盼望她去学医。因为她不会像上海某医院的医生一样,面对无数次的哀告,却听凭一个20岁的女孩子活活窒息而死;她也不可能像北京某医院的护士,在误用氧气使几个病人送命之后,仍然强硬地百般掩饰……。

可是,我真的感到疲倦了。在每天要孤独地承受那么多生死的力度之后,我仆倒在少女内心的祈祷中。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我灵魂深处的叹息,我生命中所有的犹疑、所有的企盼,都在缓缓地涨潮,想要冲垮它漫不过的堤岸。

后来我去南京听葛培理牧师的布道,这个原来的无神论者在一个静穆的夜晚和一片荒漠的原野上,突然悟到了和上帝的息息相通,于是他成了传道士。我不知道在参透了生死的自然本质以及人体细胞的所有分泌物之后,人类将会更接近上帝呢,还是更远离上帝?但是我确实地知道,在神的眼中,在我的医院的病床上,每一个灵魂之间,每一具躯体之间,它们终于是完全的平等和平静了。

在牧师平和安详的声调里,我和那祈祷的少女一起匍匐下去,作了带枷的使者和见证。

 

作者来自北京,曾任人民日报编辑,现住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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