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托特已经见证了一个充满冷漠、机械化、资本化的世界,如今AI的兴起,好似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新增了另一种虚假的希望。

在无奈与抗争中
《粗野派》(The Brutalist)是一部于2024年上映的电影,影片讲述了二战后,匈牙利籍犹太建筑师拉斯洛·托特移民美国的故事。
提到粗野派,我们不禁会联想到粗犷的外观和立体构造,那是一种20世纪中叶流行的建筑风格,常用不加装饰的混凝土和砖块作为建筑材料,其风格强调材料的原始质感和基本功能,而非华丽的装饰和鲜明的色调。这和二战前的洛可可(Rococo)与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形成鲜明对比。电影的男主托特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他曾在布达佩斯用粗野派风格,设计了多座知名建筑。男主由阿德里安·布罗迪(Adrien Brody)饰演,这位演员曾出演多部与犹太题材相关的电影。
观影时,我不禁想到小说《马丁·伊登》。个体的痛苦往往不仅是个体层面的体验,它也在某种程度反映了人类群体的现况。每个人的经历虽然是独特的,但也能通过社会、文化,甚至是战争,揭示出人类的普遍问题。虽然托特没有像马丁一样最后选择自杀,他却像西西弗斯一样,一直在坚持,在无奈和抗争中寻找出路。
饱经战争创伤和压迫的犹太人托特,逃离黑暗的欧洲大陆,寄希望于在自由的美利坚重获新生。他偶然间认识了一位富商,获得了设计多个项目的机会。因此托特不惜一切,想通过他的建筑设计,达到自我实现的目的。但他却受到富商的歧视、欺凌、欺骗,甚至性侵。所谓“自由的国度”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庇护,取而代之的是人的傲慢和资本的冷漠。艺术与理想,往往只能在无情的资本面前屈服,他试图用他的作品反抗这种压迫,却又无力承受这份痛苦。
粗野派的建筑风格,如同他的脸,充满了压迫感和不妥协的坚硬。这种简单原始和不加修饰的美学,强调的是“形式服从功能”,在去除不必要的装饰的同时,展示出建筑材料的本质。它也是对传统建筑装饰主义的反叛。对于一个二战后的犹太幸存者,内心的自由和坚韧如同粗野派的建筑材质,远远胜过外表的虚浮和做作。他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在艺术建筑上,甚至将其视为自我崇拜和自我救赎的象征。正如他的妻子责备他的那样,“你把自己放在了祭坛上!”
孤独的反叛者

事实也的确如此。经过战争和集中营的创伤,他极度渴求心灵的自由和认同感。在艺术创作的同时,他经常需要用妓女、毒品和色情电影来自我疗愈。尽管他深爱他的妻子,但在抵达美国的第一天,他便去找了妓女,以此来暂时安抚内心的空虚。他的生活被一种无止境的痛苦和躁动所主宰,无处安放内心,几乎每一天都在挣扎中度过。那些短暂的愉悦,也许能够让他暂时忘却生活中的压迫和痛苦。然而,这种方式只会留下更深的虚无感。
艺术并不是最终的解药,但他却固执地认为,理想与艺术是他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甚至把所有希望都倾注其上。电影中的建筑作品不仅是他的职业成就,更是他内心世界的具象化。他对建筑材料和空间的设计甚是严苛,这种完美主义和对艺术的极致追求,反映出他在寻找自我认同和意义过程中的挣扎。在那个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托特宁愿牺牲自己的薪水和家庭的生活开支,也要完成建筑项目,他已经将艺术和建筑看作救赎的途径。他可能认为,通过创造出一个伟大的建筑,便能够获得内心的平静、弥补过往的伤痛,或者恢复某种意义上的自我认同——尤其对一个二战后的犹太人来说。
但可悲的是,托特的这种“粗野派”的反叛力量,在油滑和精明的富商面前,更确切说是在文化和权力的双重压迫下,显得毫无作用。他不得不在资本、名誉和权力面前低头,他的棱角也变得越来越模糊。不仅如此,他的肉体和精神都被摧残。正如电影里描绘的那样,他被“强奸了”。这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性暴力,更是社会对个体的彻底征服。他的反抗并没有改变社会的格局,他的挣扎也显得如此徒劳。在孤独的反叛中,他未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未能找到一条出路。建筑艺术、性、毒品,都未能给他带来灵魂的平静。最终,他更深地陷入到无尽的循环与绝望中。
同样可悲的是,那个看起来傲慢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富商,也陷于痛苦和无法自拔中。虽然他看起来很富有,可以通过金钱和权力掌控一切,但他那脆弱的嫉妒心(嫉妒建筑师的才华和他妻子的高学历)扭曲了他的心理,最终只能通过对别人施加性暴力,来展现他的控制欲和存在感。这实在是件讽刺和可悲的事。

救赎的力量
存在主义曾告诉我们,个体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努力争取自由——这是一种救赎的途径,哪怕在无意义中,仍旧可以创造出意义。但托特的故事却道出了另一种悲剧。他努力争取的所谓“自由”,无论是艺术、肉欲,还是毒品,都未曾给他带来心灵的安慰,反而成为他痛苦的根源。真正的自由具有超越自我痛苦的力量。存在主义的自我救赎最终在托特身上沦为一种未曾兑现的空想。
而今天,科技日新月异,特别是人工智能迅猛发展,这种新的技术好似当时的粗野派,如同反抗传统美学那样,正在给人提供一种新的幻觉或答案——它能为人类带来一种超越困境的救赎。电影中的托特已经见证了一个充满冷漠、机械化、资本化的世界,如今AI的兴起,好似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新增了另一种虚假的希望。人类是否真的可以找到出路?
电影的男主无法回到那个曾经带给他伤痛记忆的欧洲,同时也无法让他在所谓的“自由国度”找到立足之处,最后他们回到了以色列,一个重新复国的国家,甚至他还被授予奖项。当然这是电影,但现实往往是另一种结果。托特作为个体,象征着绝大多数人的现况。
托特的失败也许在某种层面告诉我们,自我救赎并非单靠个人的挣扎与反抗。它也许需要一种超越自我的外在力量——信仰。而这种力量,在托特的世界里,始终未曾出现,也未曾在加缪和萨特笔下的人物中出现。
但是当我们打开那本古老的圣经,却发现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救赎的力量无数次出现在那些平凡而又不起眼的人身上——放羊的牧童大卫,狱中的约瑟,被挖双眼的参孙,不孕的哈拿,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等等。他们并未拼命挣扎,只是单单祈求和信靠;他们并未苦于所得不到的,而是安然当下的现状;他们也并未执着于己意,而是顺服听命。
人类的苦难没有终结,正像文学从来不会找不到素材一样。它虽然苦涩,却是一剂良药。存在主义从苦难中来,同样也会从苦难中消失,它只不过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个过客,一位暂时充当小丑角色的存在,直到苦难把人类带回到真正的主人面前。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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