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哀歌

 

 

 

文/方仁念

 

 

 

大陆著名女作家戴厚英,1996年8月25日在自己寓所,被谋财的歹徒乱刀砍死。笔者是她的老同学,以此哀歌悼念逝者。

我先生和我劳累了一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刚踏进家门,J儿就冲着我们大嚷:“哥哥刚来过电话,戴阿姨被人杀了!”这当头一棒,使我颓然瘫在椅子上。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我不断地打电话将此噩耗传给跟她相熟的亲朋好友。我变得似乎反常地饶舌,机械地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原因是我怕自己空下来想她;我希望声音可以帮助那抽紧的心,稍稍放松些。近几年来,曾不断接到老同学、老朋友去世的消息,有的是正在事业辉煌发达的时候,突然病逝;有的是拼命苦斗了一辈子,却依然两袖清风,悄然含恨而去。我为他们的早年英逝而痛惜,也为这人世的冷酷不公而愤懑不平,却没有一个人的死,使我如此震动又如此惆怅。戴厚英作为一名作家,曾执着真诚地追求过真善美,并将自己终身思考所得,融入了她的作品。她的小说《人啊,人!》和《诗人之死》在大陆享有盛名。不料结果却无辜地倒在杀人犯的刀下,头颅都几乎被砍断。罪恶的人心啊,为什么竟如此凶残?

深夜,我无法入眠,只听得窗外丝丝秋雨,就似小戴的怨魂在向我哀诉。好不容易睡三四小时又突然惊醒,接连多少天都这样。终于,我明白了神要我写下什么。我悄悄起身,为了不惊醒先生,就着窗外路灯的微光,摸着电脑的键盘,我要写下这一曲哀歌。

大学的前三年,我和小戴因互为邻班(她在五班,我在六班)的同学,寝室也离不了两步路,自然相熟,却并不要好,原因是性格不相同。小戴爱说、爱笑、爱演戏、爱自由体操,寝室里时常传来她爽朗而持续很久的笑声,为此她得了一个雅号“傻丫头”。在中文系男生的众目睽睽中,小戴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人物,她却始终忠于跟他一起来上海读大学的安徽老同学小张。就在大学毕业的前半年,系里将我俩都作为“积极分子”  也就是“打手”,派去列席上海作家协会批判人道主义理论的四十九天会议。在会上,小戴充分显露了她的才气,思路敏捷而又锋芒毕露。会议结束后,她被当做业务尖子调到上海作家协会写作班,我也去参加了几个月作协组织的高校文艺理论初校写作。因为这时所住的宿舍,都在作协附近,我俩便渐渐亲近了起来。

当时在作协的小花园和大厅的角落,常有我俩的身影。面临毕业,怀着对人生美好的憧憬,我们谈理想、谈爱情,彼此分享在交男朋友过程中的欢快与忧伤。她还特意将小张带到我家来吃饭,让我妈妈鉴定鉴定。当时谁都认为他俩是很相配的一对,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结婚后,他经不起分离的“考验”,很快便另有他欢,并愈走愈远。这对一直沉浸在爱河中幻想的小戴,该是何等大的打击。她离了婚,靠着母亲的帮忙,带着年幼的女儿坚强地走过了这段艰难的历程。

文化大革命后期,“四人帮”还未倒台时,她将女儿放在安徽姥姥处,独自悄然住在作协的单人宿舍里。当时,她那颗渴慕爱的心灵,又一次因为恋人闻捷的死而滴血。在她的小房间里,我俩曾合睡一张床,一谈便至少半宿。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听她说话,因为我不善于安慰人,但我能理解她。她给我看闻捷给她的照片和背面的题词,述说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不能去责怪她:为什么你俩这么傻,在这种时候会想到打报告要求结婚?(因为他俩一个离婚,一个丧偶,新的爱情燃起了新生活的希望,打报告要求组织批准他们结合便是新生活的第一步。)我也不会去批评她:为什么你这么傻,既如此深爱又要与他划清界限?要知道那时的我们,全被训练成一群没头脑的“呆子”,认为不管组织说什么都是对的,自己想不通,也总得跟着“毛泽东革命路线”所指示的方向去做。我更不会去奚落她:你为什么当时还想保住造反派的头衔?因为我虽没有资格当造反派,但在那个造神的时代,“信徒”的“信仰”也是他们生活的重要部分,表现了他们对理想的追求,虽然实际上只是不断地被愚弄。我只能默默地陪着她撒下苦涩的泪水。

后来,我也劝过她结婚,再成立新的家庭,以便给自己的心松绑。但她再也办不到了。虽然有过一些男朋友,却似乎很难像以前那样去爱。“傻丫头”的笑声消失了,她默默地关怀闻捷的女儿和抚养自己的女儿,眉宇间增添了一股痛苦思索的神情。

到了八十年代初,她的小说《人啊,人!》得到了轰动效果。我一边读,一边为她也为我们这一代,流下悲哀又欣喜的眼泪:为我们的过去悲哀,也为我们今天的觉醒和社会出现新的转机欣喜。我特别将小说的跋读了几遍,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承认自己曾被骗、犯过错。就在她的小说问世前,我曾写了一封八页的长信,交给过去我们在大学时代狠狠批判过的教授  虽然这位恩师早已原谅了我,我自己却一直不能释怀。我只觉得小戴的跋说出了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我悔恨过去狠批人道主义,因为这个社会是因缺少爱,变得愈来愈残酷和畸形。小戴出版的第二本小说《诗人之死》,其实倒是她的处女作,但因为受到了人为的阻拦,迟迟才得以出版。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人啊,人!》竟然又挨了批判,于是小戴不能上讲台,不能晋升,不能分房子。这一棒并没有使小戴趴下,因为她变得老练了。这一棒却使我由新的欣喜转向新的悲哀,中国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我决心出国看看这个世界。

就在我来美国当访问学者的那一年中,我到处探寻,感谢神,由于他的恩典最后我有机会认识了耶稣,受了洗礼。有神的大爱充满在胸中,我深感勇气百倍,哪怕就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过后不到两个月的风风雨雨中,我照样带着耶稣给我的盼望回到了大陆。

以后在上海中青年知识分子代表的会议上,我俩会不时见面,因为这时我们的身分陡然都变成了“统战对象”。小戴却并没有被拉拢,反而变得更加锋芒毕露了。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1987年一个百来人的会议上,当时的上海市江市长为自己当政以来如何辛劳诉了一番苦。正在江余音缭绕的时候,小戴突然站了起来,言辞犀利地批评了时政和正在上海当家作主的某些干部。虽然她发言具体内容我己淡忘,但当时部分与会者强烈的反应,他们的掌声和哄笑,以及台上那些人物尴尬的模样,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一九八九年“六四”后两个月,我和小戴又在新泽西州我大儿子的家中相会了。

大陆的新局势,使我们既震惊又愤怒,也使很多知识分子都面临重新定位的问题。我先生和我本来是短期出国探亲来的,现在却决定不再回中国去了。中国和个人的前途在哪里,我们的心中实在是一片茫茫。但我先生在神的带领下,也经过在此之前五年多的共同探讨开始接受了新的信仰,八月间他也受了洗。小戴在我家的那段时间,我们又有机会畅谈,谈“六四”、谈信仰谈新的挑战……当时我们的经济很拮据,大儿子靠了一点奖学金,要养活自己小家的三口已属不易,现在又要加上两个老的。我们那时只是在家给人带带孩子,对能否找到工作,谁也没把握。但因为我俩信靠神,抓住了神的应许,便敢于面临新的挑战,再不稀罕过去竭力经营的名誉地位,将它们全视作垃圾。当时我也很想将我们已经摸到的神介绍给她,让她能藉神的大力重新定位,所以曾将她带到我所在的华人教会做礼拜。但她说她现在不能接受,她的胸中装满了中国,装不下什么神。为她的去留问题我们也谈过不少次,她认为自己应该也必须回去,因为在中国她可以多作些事。

三、四年前,小戴又来美国探望女儿和外孙女。

这次,她在我自己的家住了几天,我们还访问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一起聚餐、聊天,日子过得比上次舒心。在我们共同的熟人中,有不少是大陆逃出来或是被大陆当局驱逐的作家,她常为他们惋惜,说这些人在美国并不能很好发挥作用。我却觉得不一定,便举远志明为例,我认为他成为基督徒、传道人以后,远比他作为一名民主斗士时发挥的作用要大。神的拣选、圣灵的感动,使他作的工作比以前要多得多。她说不认识以前在北京活动的远志明。我一时找不到远志明的中文见证,便找了一份英文的给她看。她说她为有宗教信仰的朋友高兴,因为他们毕竟有了精神寄托,自己却信不进去,也许将来有一天老了,会去佛门下当一名弟子。我对她说那不过是一种对俗世的厌烦,跟我所体会到的耶稣给了自己新的生命、新的人生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信耶稣不是寻求精神寄托,不是将自己的希望移植到一个偶像身上,却保留着旧我,而是接受一个实在的活的神,注入全新的生命。我再一次邀她到我们教会去,她却没去。数天后,小戴又回到芝加哥,我们原相约再一次一起去纽约玩玩,会会朋友,却因为小戴侄子的突然去世,打乱了计划,她匆匆赶回国去安慰双亲。

小戴的女儿为她又生了一个外孙女以后,我总以为我们马上又能相聚,因为我知道她如何深爱外孙女。在她留给我的照片中,我最喜爱的便是她与大外孙女的合影,充满了人世间最宝贵的爱。因此,我能感应到她急迫想亲亲新生的外孙女的心情。我想这次可将她带到我们新买的小屋,跟她谈谈自己新的心路历程和一生为神写作的计划。她却为了家乡的事一再延误没来,然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俩却从此天人相隔,再也见不到了。

小戴曾真诚地追求过爱情,人间的爱情却只给她留下痛苦、破碎的回忆;小戴曾执着地探索真理,但这社会却经常将一些赝品塞给她,使她在被愚弄又清醒过来时,倍觉愤怒。小戴曾勇敢地揭露罪恶,在与恶势力斗争时是一名叱吒风云的勇士;在帮助故乡人民摆脱贫困时,她又是一名将炽热的爱撒向人间的义士。然而她最后却无辜牺牲在歹徒的乱刀之下,这人世间无论怎样的强人,都无法跨越罪与死亡。死亡在你毫无防备之时,便来到你身旁,一伸手便将你拉入了无边的黑暗。神啊,若不是你将你的大爱彰显在人间,人还能有什么企盼?人又何必如此辛苦地活在人间?如今面对小戴的遗影,我不能不告诉她:我最大的遗憾和悲哀是你和耶稣失之交臂,你不是没有可能抓住他,但你还是没能及时将心门向他敞开,而错过了他。如今你的孤魂会在哪儿?你能听见我的哭泣和懊悔吗?我后悔当年跟你讲了很多废话,却没能将神的话语多多送给你,我后悔没能花更多时间将更多的见证找给你看,现在却一切都晚了,任何祈祷都不能拯救你的灵魂……

小戴的女儿醒醒为母亲的猝然离世伤心得昏厥了几次。为此,T儿在电话上呜咽着对我说:醒醒太可怜了,你把她认作女儿吧!孩子啊,你不明白,我跟醒醒一样从小没有父亲,刚步入而立之年又突然丧失了母亲,那种伤痛是任何人间的爱不能弥补的。母爱是人世其它的爱所无法替代的,母亲不在就是不在了,你只能将母爱的回忆永远存留在心里。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是只想坐在醒醒身边,轻轻地告诉她:耶稣爱你,耶稣爱你,只有他的爱能填补一切心灵的空虚,能超越一切时空的限制,永远与你同在。亲爱的醒醒,当年你母亲从恶梦中醒来时,将你改名为醒醒,就是希望下一代能永远清醒。但如果人不能抓住神言语中所赐给人的智慧,抓住耶稣的大爱,抓住圣灵的感动,人是永远无法清醒的。

醒醒,我一直记得在师大的食堂里,T儿和你颈子上挂着自家大门的钥匙炼,手中拿着放碗筷的袋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他比你大一岁,老是希望自己能像哥哥一样保护你。后来你们都来到美国,虽各自成了家,但还是像兄妹一样相互关心。T儿虽得了博士头衔,也还是在商海中沉浮,在很多美国梦破碎后,他以为最靠得住的就是抓住钱,却完全忘记最重要、最安全的是信靠神。因此,我实在担心:他们小俩口子和醒醒你们小俩口子,在人缝中钻来钻去,最后还是会迷失方向。但愿父母一代为寻路所付出的代价,能成为后一代的学费;但愿我们记住人间最伟大的母爱的同时,更能永远不忘怀天父的爱;但愿母亲的遗憾,不会再延续到儿女身上;但愿我作为母亲,日夜的祷告,能托住你们的脚步一直走在神的道路上。醒醒,你妈妈虽然死了,然而,神活着。“因他活着,我能面对明天;因他活着,不再惧怕。我深知道他掌握明天,生命充满了希望,只因他活着。”愿你在神的大爱荫庇下,生活得更幸福、更充实。

 

作者来自上海,曾任中国文学教授,现住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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