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斯先生

 

 

 

文/陈咏

 

 

 

费城老朋友美莉来信,通知我唐斯先生的女儿帕德将迁至我州,托我有机会的话照应照应她。这个独生女儿是因丈夫工作的关系,在百般无奈之下离开老人护养院中的父母远迁它州的。南下前将家屋出售,花了许多精力清理父母半生的家当,抚今追昔身心俱疲,特别需要安慰。

看看帕德的地址,同州不同城,得郑重相约才有可能见面。结果一个多月后我们才有机会在我家相聚。这女孩我素未谋面,一向只模糊地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所以时间将到我便不时好奇的翘首窗外。

“女孩”乃是三十多年前的称呼了。人的脑筋是不大灵活的,往事故人不在眼前便永远不旧永远不老。但屈指算来,帕德应是我的年纪了。记得在我的婚礼上,她妈妈特别欣赏我的礼服,说是回去要形容给女儿参考,因为女儿马上也要结婚了。我大方不愧地说了声谢谢,虽然礼服是借来的。礼服前后穿五个人,我是第三个。唐斯太太和我只是一面之交,这一切秘密她自然都不得而知。但是唐斯先生就不同了,我们一批学生事无大小,尤其经济情况他都了如指掌。

 

 

圣诞老人

 

六十年代的费城华人留学生,凡与团契教会稍有接触的,无人不知唐斯先生,一个笑嘻嘻的美国巨人。我到宾州大学时,他已是这条穷人学生船的锚。有人三餐不继吗?找唐斯先生,他便代为打听糊口之工。工打得太杂不知如何下手报税吗?找唐斯先生,他会代为整理,不厌其烦一张张报税表为我们算得清清楚楚,数字打得整整齐齐,叫税务局猛一看还以为是敦请会计师代劳的纳税贵族,不料个个都是穷学生,请求退回外国人免缴的社会福利保障税。感恩节无家可归吗?跟唐斯先生的大队到农夫史多法斯的农庄去吃火鸡大餐。

唐斯先生究竟是何许人,我们不知道,也不敢好奇,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我们父母辈的中年人,职非传道,又非外国学生顾问,有家庭妻女,有自己的美国教会,但一年五十二个周末却全部消磨在唐人埠小小的团契教会中,当我们的义务牧师、义务保姆。如此奇事,我们竟毫不奇怪。反之,还好似觉得此时此地出现此人乃是自然现象,好比每逢岁末必遇圣诞老人。圣诞老人出现,理所当然;破例缺席,才值得质询。

回想当年,这确是我自己的心态。自小在教会中长大,一向所遇洋人个个慈眉善目,而他们存在的功用似乎也是分礼物,受施之间早因例定俗成而变得理所当然。时至今日,参加了美国教会数十年,才体会到洋人非有万金可掷,一切慈善都是小康之家省吃俭用,鼓励小孩推己及人这样一个个小钱累积起来的。这是数十年后回顾之明,当时一切自都无知无觉,受之无愧。

六十年代的费城华埠小小教会,成员不过二十多,全部年轻人,除几个土生之外几乎都是宾大学生。本人一临贵境,在宿舍遇上几个菲律宾华侨同胞,马上便被带入了这个团体,从此便自然而然在唐斯先生的翅膀下注了册。

唐斯先生不只每主日上午在唐人教会服役,每个下午也必移阵到费城市立医院去做更加麻烦的工作。上下午之间自然得打发一顿午餐。午餐他多在医院吃简单自助餐,但有时也会到我们小教会对面街的饭馆去吃顿中餐。遇此,唐斯先生便会邀我们几人同去,咱们于是像小鸡拥母鸡似的唧唧过街。车辆都停下来让我们摇摆而过。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过街队伍确是值得停车观看的。因为除了一位白人大汉,几个小巧黄种人外,还有一员矮矮胖胖的黑人老太太。六十年代的美国,两色队伍(遑论三色)除了民权示威运动外,恐怕绝无仅有。

 

 

三色队

 

说到六十年代的费城教会,若不提提黑人派拉斯太太就不完全。派拉斯太太是何来历我不知道,反正我报到之时,她已是华人教会固定成员。她也是我第一个真正接触的黑人。

首次到教会聚会,前座赫然坐着一位黑妇人,仪容体态都像极了《飘》电影中那位忙来忙去、矮胖好心又威严的保姆。唱起歌来,派拉斯太太手舞足蹈,仰天闭目,天人之间别无他人的专注;其声音低壮,时而呼喊时而丝丝细语回回荡荡。以后我才慢慢体会而至欣赏这是黑人灵歌的唱法,乃是美国圣乐的一脉精华。当时因为前所未见未闻,大大不以为然,认定此人若非新酒灌满,肯定是化外之民。

我在想,当时的小小教会,若是由我们自己主持,派拉斯太太肯定不会找到落脚之地。但当时她既比我们都先到,而唐斯先生又绝对的一视同仁,我们自然就和她共存。但是好一段时间,当派拉斯太太热情地将我们一把抱住(她一抱可以抱住我们三个小女孩),我们的身子仍然缺乏接纳的柔软。倒是我们中间几位土生女比我们纯真得多,丝毫没有我们的僵硬,和派拉斯太太相处无间,亲爱自然。

当时的小小华人教会说来好笑,华人本身往往还会因考试、打工之类时会缺席;唯有一个白人一个黑人绝对全勤。因此过街吃饭的队伍一黑一白是必有的。

那时代的华人饭馆不多,也不讲究,甚而大多蓬头垢面,馔菜亦同等粗糙。我们一队必点的是一味豆酱酸笋衣牛肉,另一味是榨菜猪,不是榨菜“肉丝”,而是不论肉、菜,块头都有姆指大的乡下菜。我们狼吞虎咽甚为满意,根本未曾想到西人另有爱恨。后来在美国待久了才知榨菜、酸笋、韩国泡菜等气味冲天足以叫死人复活的民族珍品都是洋人所惧。当时未有领悟,坚信我乐者人必乐也,毫不怀疑我们的黑白朋友的享受不亚于我们。而一桌人杯盘狼藉之后,更是毫无异议,次次都是唐斯先生结帐。一方面我们没有人有钱跟他客气,事实上也缺乏主动意识。归根结底,仍然是西人是圣诞老人的一贯心理。

 

 

派拉斯太太

 

不过我们基本上还算是有教养的孩子。起码我们几个女同学免费饭吃多了便觉得有必要表示小小的回报。于是慎重选了一个主日晚上作为感恩日。

吉日晚上,我们几个住宿生一齐聚到租住公寓的同学家同心合力地请客。因为都不会煮,事先便到华埠买了一只我们唯一买得起的卤水猪肚,壮壮胆。

猪肚剁成片,层层相间煞是好看;炒炒,香喷喷的端到客人面前。当时我们也根本不知内脏也是老美所惧,所以也无意欺骗。只是唐斯先生叉了一片入口,静静反刍了一下,突然喝采道:“This mushroom is wonderful !(这个蘑菇真好吃)”我们面面相觑,忽有所悟,便都不敢作声了,顺水推舟,大家七手八脚的将“蘑菇”全部奉献到客人的盘子里。一顿下来,一只猪肚全部入了唐斯先生的胃。

如今回想起当晚的盛况,心中忽然冒出一个疑问。是日下午唐斯先生医院服侍完毕,马上届吃饭时分,而他必需先绕道将同工派拉斯太太送回家后才能来赴我们的筵席。最合理的安排应是将派拉斯太太一道请来,我们为什么没有这样做?

派拉斯太太不只是教会全勤会友,又经常像老保姆一般的宠爱着我们,而且更是唐斯先生医院事工最忠心的同工,为什么我们没请她?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唐斯先生的医院事奉,我们好几个女孩也是不时去助阵的,谈不上热心爱心,起码我自己是如此。一向最怕医院的环境,我之所以去,乃因那边缺人司琴。我们这些在教会教诲中长大的孩子,最少承接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不是十分情愿的事也是鞭鞑自己去担当。虽然到了医院,几个小姐只敢帮忙推病床,不敢正视、呼吸周围的病痛。遇到考试,我们更是名正言顺地给自己放假了。

唯有派拉斯太太一人永不缺席。只有她的大胸膛真正可靠,她的双臂欣然张开,真正毫无保留地拥抱着每一个病患,只有她亲爱自然地吻着每一张口水流的变形嘴脸。唐斯先生服侍的是慢性神经科病房。病人头部四肢都失去控制,不停地摇动挥舞,一旦得病就是无期徒刑。一个最老的病人叫约瑟,若我没记错,已卧病十七年。

这些病患每星期的一线曙光就是唐斯先生的到来,带领他们主日崇拜。派拉斯太太和我们的工作就是帮忙将几十张轮椅或病床(不能起坐轮椅的病人)推到医院礼堂去参加聚会;聚会完毕将唐斯先生带来的糖果点心分给大家,然后将各人推回原处。我们不去时就只有唐斯先生和派拉斯太太担当全部操作。

后来我婚后要离开费城,派拉斯太太还为我们饯行。那天她窄小的贫民区公寓门庭若市来客不绝,都是跟我们素未谋面的黑人街坊邻里,人人都带了菜来为我们祝福。那天主人款客的主菜是一道鹿肉,也是一位黑人大叔打猎得来的,派拉斯太太分到一份特别留来款待我们。

这样一位老太太,我们连一顿顺风饭也没请她来吃。回顾分析起来理由十分简单,我们没有请,因为做梦也没想到要请。我们的磁场大异于唐斯先生的磁场,我们的是十足国货,连犹太人、希利尼人(圣经人物除外)都不入围,更何况尼格罗人?

 

 

似曾相识

 

等候唐斯先生的女儿来访时,回想到这许多往事,一面也揣摩着该和来客谈些什么?有关唐斯先生的回忆很多,但却不是和他女儿所共有。反之,帕德成长的岁月,她父亲每个周末都给中国人占去了,她难道不曾埋怨,不觉遗憾?

帕德夫妇如约出现时,我们恭谨客气地催前迎迓。二人却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

“陈咏,”帕德热情的说:

“我一眼便认出来了……看过你的老照片。”

“哎哟,三十多年了呢!”我说:“你爹妈都好吗?……让我看看,帕德,你好像不怎么像你爸爸嘛。”

“对,我像我妈。”

的确好像是,她妈妈似乎也是面圆圆的,比她爸爸矮了一大截。帕德的丈夫微胖,也远不如他岳父高大,倒也是一样笑嘻嘻的。

“真奇怪,”谈了一会,帕德说:

“我好像一点不觉得我们以前并不相识……”她一面由皮包中抽出一叠照片。

“这是我替爸妈卖屋时清理出来的……看,陈咏,这不是你吗?美莉指给我看的……”

我将照片接过来,许多都是我们一代的旧知。我们的朋友,不知帕德认得多少。我端详着照片中的唐斯先生。

“帕德,”我说:

“你虽不太像你爸,但你们笑起来时的表情却很相似呢,基因这个东西真微妙……”她在我肩旁一齐打量着照片。

“爸那时多年青,”她说:

“难以想像,我现在比他那时还老了几年了呢!看,这不是美莉吗?”我们逐幅逐幅的看,听来帕德认得不少我们的同学,那自然是我们离去之后的发展了。

“看,这不是瑞亚吗?”我递给丈夫看。瑞亚当时是个护士学生,今日连儿子都快当医生了。

“帕德,你认得瑞亚吗?”我问。

“怎么不认得,”她说:

“前些时瑞亚还特别开了长途到老人村去看望我爸妈呢。她坚持要带妈妈去逛购物中心。妈告诉我,瑞亚一间间公司的进进出出,硬要妈选只喜欢的皮包,要送给她。妈说,哎哟这个瑞亚不得了呀,都不必带钞票的……一张信用卡横冲直撞无往而不利,把妈看傻了眼……”

我听着好生奇怪,这唐斯一家究竟是何许人?怎么连信用卡都好像没用过?难道他们是乡巴佬?穷人?时至今日还不用信用卡的大约只有这两种人。想想倒也听过还有第三种,就是为着理想故意选择过简朴自律生活的人,包括不欠债不赊账。这样极端的奇人只读过报导,未遇过真人。

 

 

中餐!中餐!

 

老照片我很有兴趣看,但我提醒自己,在没有共同记忆的人面前喋喋怀旧是最讨人厌的。匆匆翻了一遍便将照片递回给帕德。

“韩保罗,你们认得吗?”帕德问,又重新翻找着照片。这次是她自己欲罢不能了。

“韩家女儿女婿去年路过宾州,”她说:

“还特地跑到老人村去陪了爸妈一天呢。”

韩家这女儿我们离开时都还未出生,如今居然会代替父母去反哺恩友。心中为这些友人、同胞感到骄傲。

谈着谈着该是吃饭的时候了。

“帕德、艾迪,”我说:

“你们喜欢吃中国菜吗?我们这小地方的饭馆当然不比大城,不过中国饭馆倒还有两三样可以吃吃的……不然我们也可以去吃西餐,你们想吃什么?”

“中餐!中餐!”两口子同声喊。

“你知道吗?”帕德说:

“我们一搬来,第二天便去找中国饭店。那小镇只有一家。我们叫了客春卷。有那么幸运的,艾迪一口就咬到一粒沙,痛得他抱着嘴巴哎哟哎哟的叫。原来崩了只牙,结果补了一千多美元。之后我们还是再去。如今每次一进门,老板便马上近前来鞠躬,客气得不得了。”

“他怕你们告他!”我说。

“不错,”艾迪哈哈的笑: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滑稽极了!”

“妙的是,”帕德说:

“他们有所不知,担心白担心了。我们怎么会去告一个中国人呢,你说!”

 

 

生日快乐

 

这次见面后大约数月便接到帕德来电,报告母亲去世了,刚由费城奔丧归来。听她叙述,我们好几位老朋友都有出席安息礼拜。聚会中且有中国同学献唱她母亲深爱的歌《野地的花》。

母亲去世后,帕德将父亲接下来安置在附近教会办的老人护养院。不久,唐斯先生生日,我们约好一同到院替老人家庆祝。

到达时,由车子望出,窥见唐斯先生父女已经坐在停车场前的花园石凳上守候。我们轻按喇叭摇手招呼。

“唐斯先生,”我和丈夫同声喊道:

“怎么你一点都没变啊!”我的确惊奇,他老是老了些,但当真没怎么变。

但等到唐斯先生开口时,我才黯然觉悟,岁月不饶人,他已经认不得我们。他拥抱我们乃因他几十年来拥抱中国人已成了习惯,来者不拒,只要一息尚存,他永远不会失去这个本能。

唐斯先生的房间很舒适,壁上的主要装饰是一张碎布拼图的被套,有宾州德裔移民的色彩;帕德说不是的,是本地地摊上买的,她也是觉得酷似宾州土风才买来挂起,让父亲有点家乡感。

房中案上摆着不少鲜花。其中一小篮康乃馨上搁着朋友美莉夫妇的名片。

“美莉的丈夫你认得吗?”我问帕德:

“我们还没有跟他见过面呢。我们离去后许多年美莉才结婚的。”

“罗来?我们当然认得!好人一个呢,美莉好福气。这两位亲爱的朋友,若不是他们经常关心探望爸爸妈妈,我们南迁时就更难过,更放不下呢。”

 

 

原来如此

 

约莫又过了半年,我们由西岸省亲归来,复又接到帕德来电,报告父亲已安然去世,并已于上星期迎回宾州与母亲葬在一起。

数月之后,帕德接到一盒磁带,是费城华人教会为唐斯先生举行的追思礼拜录影。帕德说,听到她心都碎了,因为除了美莉讲的几句话之外,她一句也没听懂,问我可否替她译成英文?

录影带用双挂号寄来。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怀着兴奋期待的心情预备重温旧人旧地。未料,真正是十年河西了,除了三位老朋友,我们是一个人也不认识了。看来是日出席的会众分明也不认得唐斯先生,大概这新一代到来时,唐斯先生已退休离开了费城。

追思者之中,就数美莉一人和唐斯先生认识最久。听她的叙述才知道原来那小小教会是唐斯先生一手创立的。

“战后五十年代之初,”美莉说:

“有一次唐斯先生带着我们几个华埠少年到无线电台作了一次见证,我们说要在唐人街开一个教会,之后就有无名氏送来一千元,这就是华埠福音堂堂址的首期订金……”

听美莉的见证,当年几个华埠小少年印象至深的,分明是唐斯先生一反社会潮流,对种族界线无知无觉,所遇的人,不论贵贱,不论肤色,他都甘心乐意的服侍。

留学生有来有去,唯几位土生的本地人,数十年来未远离大本营。唐斯先生对他们的关切更是天长地久,若兄若父。

“你们都知道,”美莉说:

“我们几个人年纪相当大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连自己都灰心了。只有唐斯先生不泄气,一直坚持代祷到底。你们看我们终于不都有了很好的家了?”

不久之后,读到一段纪念唐斯先生的文字。我这才首次得知他是某大公司的副总经理,主管公司财务凡三十多年。五十九岁提早退休后成为全职传道人,服侍对象乃由华人学生、医院贫病转到新泽西州的监狱受刑人。

算来他在华人中服务二十多年,其中三年多我有福份受惠。三四年之久,我们只知道有那么一位爱神爱人全然可敬的长者。他是何许人何许身份我们不知不觉,要等三四十年他过世之后才偶然发现,才知道原来如此。单单这一个事实便够我玩味一生。

 

作者是广东人,来美获文学博士,现住美国北卡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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