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第一年

 

 

 

文/高鲁冀

 

 

 

自一九八0年四月十八日离国,踏上美国这块土地,转眼已十八年了。但刚来美国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虽然来美六年后,才经过大苦难,找到了主。但初来第一年的情景,愿意写出来,与大家分享。

 

 

自由国度失去自由

 

我届四十才出国,在此之前,不知外国何样。投奔的是卅多年来未曾谋面的姨父母。俩老已退休,只是姨母为了我,还坚持上班。他们住在芝加哥郊区,我刚到时,一切新鲜。时差原因,夜不能寐,终夜看电视,失望得很,因为看不到任何色情画面。姨夫订了许多杂志,看完就丢,看得我心疼,太浪费了!这些杂志如《时代周刊》、《国家地理杂志》等,都是严肃刊物,我只会看图,并不识字。

学了十二年俄文,毕业后,文革开始俄文被束之高阁。再想用时,连字母都忘了。不会讲一句完整的英文,但俩老执意要我继续念书,他们连络了他们的母校,威俄明大学,叫我去念研究院,他们每年供我六千元。英语从ABC开始,来美后几天姨妈开始教我,每天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念着天书一般的英文,姨妈回家还要考我,四十岁的大男人,被像儿童似的管教,什么滋味!

每天对着老俩,一句中文也不能讲,到哪儿都要开车,最近的小商店走都得走一个小时。像是一只小鸟,突然被装进笼子里。不懂英语,看不懂任何英文报刊,看不懂电视,又没有中文书看。整天闷在屋子里,吃饭时还被姨父喝叱“吃饭不要出声”。姨父有一份航空版的中央日报,成为我唯一的精神食粮,三个月闷下来,我要发疯了。

偶然机会,带我去中国人的派对,但他们只讲英语,我好不难过。有时带我去商店,我想买什么东西,一个小钱都要找俩老要,自尊心大受打击。

也有得着。初来时,芝加哥还冷,早上起来,姨父问我,“晚上冷不冷?”“呀,冻死我了!”次日又问,“晚上冷不冷?”“冷得睡不着。”姨父奇怪了“什么,四条毯子还冷?走,看看你是怎么睡的。”我们走到床前,我揭开床罩说:“我就睡在这下面。”姨父看了,呵呵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说,“怪不得冷。”原来四条毯子外加被单,像旅馆一样,紧紧地绷在床上,上面再加一个厚厚的床罩。睡觉时,按说应当拿掉床罩,钻到毯子底下,我却睡在毯子上,床罩之下。姨父评论说“所以要留学嘛。”

安静的小镇,邻居绝不互相来往,更不要说互相串门了。但走在路上,遇见了,总是彼此问安或微笑,不像在中国,绷着脸,绝不互相招呼的。

 

 

应征编辑飞到西岸

 

有时闷得不行了,就瞎打电话。有些朋友给了某某人的电话,有的是我的朋友的电话。那时候真的不懂,不知道在别人家里,不能随便打电话的,一定要问过人家。有一次打电话给某人,其实并不认识他,他提起来西岸有一家科技杂志,要一个中文编缉。我是学工程的,又会写作,得过全国奖,他们满意,叫我先寄资料,又马上回了电话,叫我飞过去,我迫不及待地答应了。虽然,只是临时工,月薪区区三百大洋。

有人去机场接我,直接拉到某人家里,我也不辨东西南北。到了,没有客套,马上分派工作,改什么稿子,画什么图。主人是一对亲共的台湾留学生,其他则是大陆来的访问学者。大家各干各的,没有吃饭这一说,饿了,打开冰箱找到什么就吃。到了晚上一时,还没有人睡觉。我实在困得不行了,大约两三点钟,女主人带我到一个房间,指着地下说,你是客人,睡这儿吧。大约一个星期,昏天昏地。刚到的头两天,我心中十分惊恐,不知落入了什么“特殊集团”。后来男主人带我看清华校友会的旗子,及北京清华校长的赠品,我才塌下心来。

后来,女主人带我到斯坦福大学附近租了房子,我便安顿下来。有大陆留学生教我们如何去逛汽车房拍买,开始他们开了车带我去,后来给我买了辆自行车,我自己也有了脚,可以到处去了。

到银行存了钱,是人陪着我去的,取钱怎么办?一位留学生教我,只说一个“开拾”(cash)。到超级市场买东西,不用讲话,看什么东西合适,往车上装,到付款处付钱就行了。我自己开伙,居然“独立”了。

一次遇到李政道博士,在国内时,他的大名如雷灌耳,没想到在美国轻易就见到了他,他还与我谈话。我说我年纪大了,记忆不好,原是学俄语的,学不好英文等等。他说,“你有N个理由学不好英语,有N加上一个理由必须学好。”原来N加一是大于N的(N+1>N)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不懂呢?

又有一次,斯坦福两位名教授遇到了我,非要到我住的地方看看,幸好有一位中国女士当翻译。他们到了我的住处,我请他们吃午饭,他们也就欣然接受。记得有我头一天烙的花生酱的饼,他们直说好吃。谈了很多,全忘记了,只记得年轻的教授问我,“你从中国到了美国是不是好像从地球到了月球一样?”实际上,如果他到了中国,这个问题我也可以反问他的。我送给他们从中国带来的石刻拓片,他们同声拒绝“NO!”中国女士解释,美国人不随便接受人家的礼物,尤其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时我还召了一个房客,是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钟家庆,我和他亲如手足,他人真好。他曾说,他可以跟任何人和睦相处。他吃很多苦,也很谦虚,老说自己不行。多年后,他回国了,突然去逝。我从报上才知道,他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数学家,可惜英年早逝。我现在想,如果我当时是基督徒,一定要带他信主,他也一定会信,因为他极有爱心。可惜!

还有一个人于长城,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杂志社的顾问。我为杂志社大约服务了八个月,杂志社拖欠了我四个月工资,于先生往往自掏腰包。他总是鼓励我,扶持我,支持我。他自己也有办不完的事。直到后来他死了,在他的追思礼拜上,我才知道他是个基督徒,回来后,我连夜写了一篇长文悼念他,并Fax到菲律宾商报。过了两个月,收到寄来的商报,说我的文章令全体员工十分感动,刊登在第一版。于长城原为商报社长,曾被台湾绑架,经国际记者协会营救出狱。他是一个好人,他更是一个义人。

 

 

中国城内暂时安身

 

那时在杂志社,早上去成人学校念英文,下午工作(一个人),晚上或念书或与同学们有活动,但好景不长,一月三百元欠薪不付,我只好另谋出路。

我写信给一家中文周报社长,他居然从旧金山驱车到柏洛阿图市看我,并请我给他们工作。我搬到了旧金山中国城,住在男青年会宿舍,一边念英文,一边打工,最忙时打三份工,生活很紧张。

第一次过感恩节,因为是为报社工作,被邀至不同的单位吃火鸡大餐。火鸡真难吃,毫无味道,肉像木头渣子,后来看见火鸡就怕。但是第一次接触了基督教文化,知道了感恩节的由来。

圣诞节又到了,到处响着好听的圣诞歌曲,街上有穿着红衣服的人摇着铃铛,后来才知道,那是救世军募捐的。圣诞夜我没有地方去,一人走到一家通宵电影院,坐了整整一个晚上,演的什么,我完全看不懂,但我没有选择。如回斗室,我会发疯,只能坐在电影院里等候天亮,过了我来美后的第一个圣诞节

过了不久,突然间,三项工作全丢掉了,蜗居在百老汇大街脱衣舞场楼上四十美元一个月的小房间,何去何从?似乎走投无路了。姨父、母叫我回芝加哥去念英文,又教我开车,开始了海外生活中另一页。

圣经上说:“祂知道我所行的路。”(《约伯记》廿三章十节)作为一个信徒,神看顾我们的每一个脚步,不管我们走的是崎岖是平坦,是坎坷是顺利,衪都看顾我们。然而我相信,我还没找到神以前,祂已经找到了我,到新大陆,是祂的带领。

 

编注:高鲁冀在海外第一年之后的生涯,可谓高低起伏,多灾多难。他1986年“遭致命打击,却未致命”,并在当年感恩节受洗成为基督徒,后来成为中国古董书画鉴赏专家,报刊专栏作家和大学讲师。他的经历详见本刊出版的丛书《相遇在永恒》和《心灵之旅》简体字小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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