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之梦

 
 
 
 
文/晓子
 
 
 

(一)

 
让你的爱
像阳光一样
包围着我
又给我光辉灿烂的自由
 
读到泰戈尔的这几句诗,还是在十三岁。在一个狭小昏暗的街道图书馆里,一本薄而旧的泰戈尔诗集,被我从一堆乱书中翻出来。一抖开,这几行诗跃入眼帘。
触目惊心。当其时,我这个弱小倔强,很内向也很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对着那几行泛黄的诗句,眼泪就缓缓地流出来。
把诗集紧紧地揣在怀里,走在冬天黄昏的大街上。家,我是不想回的,因为我的家并没有阳光。很无聊地从一个商店逛到另一个商店,心里还在反反复复地吟诵着那几句诗。情感的浪潮又一次袭来,我抬起泪光闪闪的眼睛,望着街市之上寒星点点的天空,心里喊,泰戈尔,泰戈尔,你真伟大。
十三岁的我,已有幸读到世上最美最精华的诗。
十三岁的我,从此知道一生中只配有一个始终如一的梦--去寻求那像阳光一样温暖,而又有光辉灿烂的自由的爱。
能拥有这样的爱,不枉此生。
 
 

(二)

 
和在中国长大的很多孩子一样,我的童年,没有太多的爱。母亲生我后五十天,把我丢给外婆,就回单位参加武斗去了。父亲在千里以外另一个城市工作,一年见不上几次面。有一回来看我和弟弟,我们还因认不出他来要把他当坏人举报。文革后,一家人安定下来,父母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才让我相信,他们是爱我的。
家庭的爱虽然温暖,却没有那份阳光下的无拘无束。两代人之间总隔着一堵逾越不过的墙。爱有时居然成了自私的勉强。想到父母,我想到的首先是责任。
后来,慢慢长大了,世界变得五彩缤纷起来。梦想,雄心,友谊,甚至,忽远忽近的爱情。我不算是被命运薄待的人。虽然不时有失望和痛苦,但更多的,是步步递进的喜悦,平淡加知足的清福,和亲朋好友簇拥的热闹。可是,夜深人静之时,白天一切可以炫耀的风尘都沉寂下来,望着风清月明的夜空,我仍不得不承认,我的心,还是很空。
人生不寂寞,却很孤独。虽有点点滴滴的爱,如漂浮在黑夜的路灯,温暖一段迷茫的路,但那像阳光一样广博深沉的爱,仍是一个美丽的梦。
我常在想,泰戈尔啊,怎么会有包容一切的爱?爱和自由又怎么可以溶合在一起?要找到爱,已够难的了;而要得到爱,难道不需要以牺牲自由为代价?
 
 

(三)

 
我的初恋很纯洁,却也很可怜,很造作。纯洁的东西总是不愿意去毁坏,所以两个人就创造了坚持到底的决心和勇气。
爱情如戏。只要两个人都愿意,是喜是悲,剧总可以一出接一出演下去,而且愈演愈逼真,连不适应剧情要求的发展都可以删改掉。我开始欢迎自己的成熟,对过去那个执着而幼稚的自己抛出解嘲的冷笑。和男朋友坐在拥挤的公园里,在嚼花生米的空隙间谈着很多婆婆妈妈的事情。阳光落在讨价还价买来的时装上,我戴上墨镜遮住自己的眼睛。
泰戈尔,你所说的爱是不存在的。阳光,毕竟来自另一个星球。
直到他说:“这么多年了,还是结婚吧。”
霍然惊醒不是最恰当的形容。都混了这么多年了,剧本的结尾怎会不知道。但那一刹那,未来像一出没有高潮的戏在眼前平平板板地展现出来,结婚?生孩子?生老病死?我才二十多岁,可人生,还有多少精彩动人的内容为我停留呢?
那个执着、幼稚的女孩又从记忆中走出来。她怀抱一本诗集,在冬天黄昏的大街上徘徊。她在喊,你找到了吗?你满足了吗?生命有没有浓烈高深的爱?世界有没有新鲜活泼的自由?
我突然明白,我反覆嘱咐自己的,那番平淡是福,清静无为的理论,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搪塞。像很多很多人一样,我渴望淋漓尽致,憎恨庸庸碌碌。而又像很多很多人一样,在比较了梦与现实的距离之后,我及时掩埋了自己的心,混进了熙熙攘攘的世界。
可人生,毕竟只有这么一次。
终于,在可怜的爱和可怜的自由之间,我选择了可怜的自由。
 
 

(四)

 
家乡的梦已经飘得很远很远
皱巴巴的旅行包里
只有一些记忆和理想的碎片
和宝贵而苦涩的自由
……
 
自由给我带来的自豪感,也就是我在一首诗里描绘的这么几句。那时,我在学院里拚命教书,以可怜的本领炒更赚钱。放假的时候,我挥洒一年的积蓄,在中国的土地上纵横游荡。这,就是我这个普通女子力所能及的最不普通的生活方式了。
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心里很清楚,即使这么一丁点自由,也不过是汪洋中的一条冰船,迟早会沉没的。
果然,路,越走越窄。世俗的压力有如翻腾的波浪,坚定不移地磨砺每一方个性的凝结,直至其冰消雪溶,无影无踪。有亲朋好友挑剔的、不满的眼光;有成功人士不动声的炫耀;有广告、电视报纸贩卖的有关幸福的狭隘定义……当然,还有自己本身按捺不住的虚荣心,无法掩盖的成功欲。
 
世界啊
你是一位肮脏庸俗的王子
人却不得不抛弃青春的梦
去争取你的宠幸
 
原来,我并没有多少自由啊!
终于有一天,我走不下去了。酒醉后的深夜躺在床上,眼泪懒懒地流进冰冷的月光里。我的生命是一个失败,想捕捉那像阳光一样美丽的爱与自由,得到的却总是更深的孤独,挣脱不开的黑暗。泰戈尔啊,是你看错了世界?还是世界愚弄了你?
 
 

(五)

 
在这生与死都很黯淡的期间,我遇到了一位基督徒。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他分享了泰戈尔,和我对诗人曾有过的狂热。
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
“泰戈尔是对的,那样的爱是有的。只是你没有找对地方,所以总是碰壁。”
“那应该到哪里去找?”我问。
他打开圣经,把经上面的几句话指给我看:
 
神就是爱。
耶稣是世界的光。跟从他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
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
 
 

(六)

 
记得那年我又去了大草原。神存在不存在的问题,我已经争不过那几个有神论的朋友了。只是神就是爱的说法,我还不能接受。一个人坐在茫茫的大草原上,我的思绪也被原野粗犷的风掀动起来,在湛蓝的天空下飘荡。
草原洋洋洒洒铺展到天际,苍穹烈日的风中,可以听到,大自然强劲永恒的脉膊,在缓慢而威严地震动。那无穷无尽的伟岸与从容不迫,令我惭愧。被都市虚荣撩拨得纷乱而燥热的心,在这磅礴的自然交响乐中,变成了几串刺耳的音符,渺小而可笑。
而当我把眼光从地平线上收回来,垂首凝神之处,却看仔细了几朵野花,在身边颤颤地开放。娇小的花瓣细润粉滑,还有几丝天蓝的点缀,和两点嫩黄的花蕊,那份柔美,仿佛一首清丽的短诗。
那一瞬间我的心头一热,眼睛湿润了。我惊讶于自己的眼泪。神若是不存在的,这个世界若只是一个巧合产生的虚空,那么像我这样一个偶然碰撞出来的生命,怎么会对这客观存在有如此奇妙的感觉,又为它的美丽如此之震撼?是神创造了天地万物,又把那份美感放在人的心里,使人拥有他的激情,共赏他的创造,读懂他的美丽。
那天在大草原的边缘,我写下了第一句转变的话:
自然是神写给人类的情书。
 
而神,正是那草原和野花表达出来的刚与柔的和谐统一。人是按他的形像造的,也就有了追求这份完美和谐的意愿。从前,我被自己的感情、追求完美的心折腾得疲备不堪。找到神后,才有了百川归海的感觉。就像一条横冲直撞的小溪,终于找到了出海口,从此不再有独行自吟的肃寂,停滞于湖泊的单调,和被沙漠吞噬的恐惧。
这才明白我为什么一直这么向往、又找不到泰戈尔式的爱!亲情,友情,恋情,都反射着阳光的温暖与光芒,但它们本身不是阳光,也无法拥有那份博大与宽容,可以填满人心灵的空虚。要满足对爱的渴望,只能找回根源,向那位把我们造成如此样式的造物主索取。
 
 

(七)

 
当初想像神,总有类似看到中国神怪图中天帝凛凛不可侵犯的感觉。可是神若是纯净完美的,就必然有宏与微的和谐统一。就像太阳,你既可以赞叹它的荣美与威能,又可以低头欣赏它在身边造出的种种生动和细致。神的爱具体到什么程度,我一开始是很模糊的。但不久便有一个经历,算作是一个始悟,使我对神的爱,有了贴切的感受。
那是在茂名海边。我和朋友去看渔船出海。正是一个浓烈的夏日,阳光逼出大海一片纯净透明的天蓝,又把沙滩荡得洁白如雪。而在这碧海白沙之间,海风和浪涛的拍击声中,便有一行油墨肤色的渔夫,站成一条沉默的黑线,把一只和他们一样黝黑坚硬的渔船慢慢拖进海里去。
我当时内心的感动无法形容。望着那些辛苦劳作的渔夫,我的心充满了对他们的柔情。而这时,脑海里便出现了圣经中耶稣召唤门徒的情景:
耶稣顺着加利利的海边走,
看见西门和西门的兄弟安德烈在海里撒网;他们本是打鱼的。耶稣对他们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他们就立刻舍了网,跟从了他……(《马可福音》1:16)
这时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说:
“啊!连你也爱这些渔夫吗?那我更爱。”
 
 

(八)

 
那么自由呢?神的国里有自由吗?
一个中秋节,我和一班朋友上山赏月。山的夜晚本应是僻静的,只是适逢节日,赶热闹的人很多,虽是午夜时分,山顶的草坡上还是人头簇拥。朋友们很挤地坐成一圈,居然连流行乐也放响了。对着一堆越积越高的田螺壳和瓜子皮“侃大山”,时装,商品,金钱,工作,人事关系,利害得失……大家原本想说的是生活如何的不如意,但那津津有味的样子,又分明是苦中作乐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
“不是来赏月的吗?抬头看过月亮没有?”我说。
大家一怔。
“你从前不也这样?现在超脱啦?”一个朋友揶揄道。
我一愣。仰天大笑。
神国里的自由啊!
我不再是世界的奴隶。
 
 

(九)

 
从中国到英国,辗转之间,又过了几年。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搬入新居不久,我们总算有机会把那几箱子从中国托运来的书,从箱里解放了出来,重新整理。
“快看看,还记不记得这个?”爱人翻出一本书,大呼小叫起来。
我探过身一看,是泰戈尔诗集英文版。
“当初知道你喜欢泰戈尔,特意让朋友从英国航空一本送你,还算是定情之物呢。”丈夫取笑。
“怎么会忘嘛?”我回嘴道,一边急急打开书,翻找那几句熟悉的诗。
这时小儿子--刚学会走路的--颠颠地跑过来,一把抢过书,两只胖胖的小脚丫一蹬蹬的,笑着逃开去了。
“妈妈,弟弟淘气哎。”大儿子很得意地喊,追了过去。
两个孩子尖声笑着跑进阳光明媚的花园里,很心满意足地滚倒在绿草地上。阳光抖落一片斑驳的树影披在他们身上,又把他们的头发烘得毛茸茸地发亮。
我望着他们痴痴地笑了。
 
让你的爱
像阳光一样
包围着我
又给我光辉灿烂的自由。
 
泰戈尔,你说得真对啊。
 
 
作者来自上海,广州某大学英文教师,英美文学硕士。现居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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