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之交

 

大伙一路攀高一路嘿啊荷啊兴高采烈地唱着:“喝醉了的那个水手,我们该怎么办?”……

 
 
 
文/陈 咏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福的家庭各式各样。”我发觉相仿的套语似乎也可以用在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上。深厚的友谊千篇一律,萍水之谊形形色色。
这儿的千篇一律指的是无论何方何族何人遇见深厚友谊的时候,无需介绍就能认出、就能欣赏。萍水一类就不一样,千篇却不一律,去来匆匆浅而不显,很易失之交臂,学问越深的人越容易忽略。数学博士要回到鸡兔同笼的层次,脾气燥一点都不行。
正如大多数的中国人,恒久深厚的友谊我非常珍惜,福中知福,时常怀念时常数算时常感恩。但问题就出在这里,福气太好有时就会自陷于一种困局,享过深厚情谊的人,小小友谊便不起眼,吃惯了山珍海味,杂碎就不屑入口。可是现实人生山珍海味毕竟不多,贵在其稀。贪得无厌,奢求不得长久拒食,饿死了就没有人不说活该了。
杂碎者,即内容莫测又不够格因此不值得起名的东西。够格的称为什锦,虽然许多时候杂碎什锦其实是同一堆东西同一群人物。而用在友谊上,杂碎泛指萍水相逢、肤浅表面之交,既不值得打架亦不具结拜潜力,换言之,侠义文化中没有名目的交往。孔子教人择友,益者三友损者三友。运气好的话,好坏加起一共六个朋友,其余的就可称之为杂碎了。
来美国,学会了吃杂碎。
屈指算来这辈子断断续续一共住过七年宿舍,前三年在中国,后四年在美国。换言之,前前后后同吃同住朝夕相处过的人可说够多够杂。
头几年住校时还是小孩子,想打架,没问题,对手随处有。不过女孩子打架比较文明,大不了拉辫子,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只派嘴巴做代表,牵牵嘴角瞪瞪眼睛就行。想结拜,也不乏情投意合的同仁。我们一圈就有十人,按着年龄称姐道妹,同舟共济,大有梁山泊之风。
有次老九不小心陷入了一个拉辫子局面,越拉越凶,眉头紧锁痛得眼泪直流,碍于面子欲罢不能。在旁看急了的“大姐”忽然一声令下:“数到十”,她说:“仍然胜负不分的话就两边一齐放手。”幸而“大姐”颇具威信,喊到十,双方果然把手一放,一齐栽了个筋斗了事。无论如何总而言之,我童年的学校生活朦胧深奥的色彩不多,黑白分明,敌友都轰轰烈烈。
稍长,自然不再动手,结拜一举亦很快被视为八卦幼稚而弃如敝屣。虽然如此,照我循序渐长的经验,作为一个中国人,即使长大了,外表虽已弃掉了打架结拜之形,心态上却保持了打架结拜之实。换言之,在友谊这事上,我发现我们的口味是偏于浓重的,像吃咸吃辣。回顾起来,戒掉打架之后,不论转到何校升到何级,总还是有极想拉其辫子的数名甲乙丙丁,亦不乏同出同入形同结拜的几个赵钱孙李。
直至来到美国。
 
 

 
第一间入住的美国宿舍约居百人,我是唯一的外国学生。当新生远非首次,早有精神准备,一段孤单寂寞的适应时期势所难免。
出乎意料,同学们都非常友善,友善得出了奇。每天进进出出,都有好几十个张三李四向我微笑道:“嗨!”我一时乱了阵脚。感觉颇为良好没错,但同时又想这是不是得不偿失?这样的麻烦前所未有。一向的习惯,省时省事,认定是敌是友才需操心,陌生人一概形同并不存在,招呼多此一举。如今上课下课一路上却非不断同陌生人四目相接不可,非承认其存在不可,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接触一秒钟的承认。美国这玩意儿是一种另类环境。
开学后第一个大活动是登山。这是一个传统的大节日:每年盛秋之季,校方依山色气象秘选吉日,吉日前夕才突然宣布次日放假一天,全校登山欣赏秋色。登山是取自由结伴的方式,我苦于尚未有结拜,正在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可幸便有人来叩我的门。原来一位刚认识的同学已经想到我这个新来乍到的外国学生,可能还没有什么伴儿,所以特地跑来问我要不要加入她们的小组一起爬山。
是日大伙一路攀高一路嘿啊荷啊兴高采烈地唱着“喝醉了的那个水手,我们该怎么办?……一大清早……嘿荷……拿把锈刀剃他的肚皮,拿把锈刀剃他的肚皮……”走着听着心里一下子觉得踏实了不少,这些女孩似曾相识,仿佛梁山泊乡景重新在望了。
以后我还和同学们上山露过营。每逢假期,亦有不同的人请我回家作客。冬夜兴起,我也跟着大伙儿,睡衣外面套上件大衣跑到街上去吃冰淇淋。
有一天更有个同学得意又神秘地告诉我,过几日她会给我一个Surprise(惊喜)。那天来临,她领着我蹑手蹑脚好像入医院一般进了她的实验室。闭上眼睛,她说,一二三才准打开。一打开,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我尖声大叫拔脚飞奔。可怜那女孩丈八金刚一直追来不断道歉又不知为什么要道歉。她的宝贝原来是新鲜热辣刚刚产下的一窝小鼠。
无论如何,一般美国人的天真友善大约是公认的。同学们待我实在不薄,老实说,如此待遇过去经验早已晋升结拜范围了。但一学期一学期地过去,一反以往习惯了的事物发展规律,始终没有人同我打架,也没有人申请要同我结拜,大家就是这样礼礼貌貌和和气气间中热闹热闹,始终各行各素。
 
 

 
常闻中国人对美国人有两个印象。有些人说,美国人很有爱心;另一派则一口咬定,美国人虚伪无比。仔细想想,两个阵容其实往往是同一营人,不同的只是时间的先后。爱心论者一厢情愿,碰钉子后就或者会倡言虚伪了。多年前我读过一本美国人写的中国记行,作者提到他一位要好的中国朋友要将自己的小孩送给他带去美国,他惊愕得不得了。
无论如何,我认为爱心与虚伪两个印象可能都是一种解读过度的误会,心理学家马斯罗说得好,“惯用铁锤的人,全世界都好像一口钉。”
这种文化误会彼此彼此,不足为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看中国人的精力几乎完全分摊在敌友两阵人物上。专注慢工出细活,对敌对友都如此。西方人两样都马虎,全部元气比较平均地分配给一切的张三李四。如果有个美国人对你不大礼貌吗?不必耿耿于怀,十之八九可以肯定,他不是盯中你一人,而是此人一贯无礼,不分敌友一律平等,就像纽约市长朱利安尼,无礼不错,但是无礼得民主。
美国之大,无礼可憎的人肯定有,谁没碰过?随时代的演变也许会越来越多,不必大惊小怪。同样的,照我的经验,礼貌友善的人也并不在少数。但要知道西方人的微笑西方人的礼貌西方人的友善,是一种社会风气一种已成惯性的本能,与结拜无多大关系。
礼貌是西方的传统风俗。事实上英文的“礼貌”(Manners)一字同时又是“风俗习惯”的意思。影响英、美、法社会思想很大的十八世纪政论家勃克(Edmund Burke)反对革命,倡言良好的风俗习惯比法律重要。换句话说,要国泰民安,与其颁新法搞革命还不如大家多说几声谢谢。世世代代,西方人信奉礼貌已经到了礼不由己,礼入膏肓的地步了。
最近读到一篇郁风记念大陆著名翻译家戴乃迭的文章。文革期间,郁风住进秦城监狱。每天打饭时,大家默默地接过来,唯有一个监号,每接窝头菜汤必说一声“谢谢。”他猜,这必定是个西方女人。后来果不其然,原来就是戴乃迭。好一个勃克的同胞,嫁中国人落籍中国数十年,请她坐牢,仍然不忘谢谢。
 
 

 
所谓英国美国西方习惯,所指自然都是偏重于一般社会风气性的行为而言。各种文化下面的个别人民,不论任何一国,相处近些,依我的体验,其实都是跟自己差不太多的普通人,照照镜子没有一个不曾相识。我最后的一段宿舍生活,除了美国人外,又见识了不少外国同学。其中法国人两个。一个出身小镇,粗粗壮壮笑口常开,整天要人看她六岁小弟的照片。不久,人人和她碰面时就都爱问一问小弟可好?
另一位是巴黎小姐,身段可人衣着大胆,一条黑辫子由右颊垂到胸口垂到腰间,自知是尤物,目空一切凡人。凡人遂都交头接耳地传说她的各种坏话。
英国同学两人。其一稍胖,和蔼可亲,其二可怜,瘦骨嶙峋,神经过敏,不能忍受时钟在她房中整夜滴答。作为她的对面房,我便充当了她的私人闹钟。每晨我一下床,眼晴还未睁开便先赤脚奔去叩她的门,怕她起迟了大家都神经衰弱。
日本女孩二人。我爱看两个淑女跟同胞们不停地深鞠躬,更爱听她们背后对各人的品头论足。
其中一个被讨论的是位外交官员,公派在附近一所男校进修。初来时这位日本先生开一架的确很丑的老爷车到处闯荡。车子一经过,两个女孩便朝窗外骂道:“有辱国体!”后来有一天老爷车换成了一部光可鉴人的跑车,两位更加生气了。“岂有此理,”她们说:“糟蹋民脂民膏!”
一个香港同学,爱笑,笑得厉害的时候就会赶快用手捧着下颚,因为她有过笑掉下巴得去医院托回的历史。我们两人一碰头就笑个不停,吵得隔壁非常用功的印度女孩经常得叩门敲壁叫我们肃静。我们自知讨人厌,所以加倍讨厌讨厌我们的人。没料到印度女孩离开时,竟跑来告别并将手上一串小手镯脱下送给我。从此谁骂印度人我都要偏护几句。
人与人之间,大好大坏的时候实在不多,小好小坏,杂杂碎碎,这就是人。书读倦了拿把小凳坐在路边听听看看,时而大笑时而微笑,时而生点小气亦无不可,趣味无穷。
本文所回忆的朋友,我的萍水之交,老早不知去向,我亦不曾想过要感谢任何人,直到此刻。中国人颂赞松竹梅岁寒三友,回顾来路,常青树耐寒花固然令人舒畅,原来短暂的时花亦各从其类各按其时成为美好。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繁,视若无睹,何其可惜。
 
作者来自香港,著名华文作家,现住美国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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