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佛之行

一家藏族人拖儿带女走在我们前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俯倒在地上,用整个身躯丈量出一段距离。

 

 

 

文/晓 子

 

 

 

“天下人间,没有赐下别的名,我们可以靠着得救”。(《徒》4:12)

“作为中国人,如真的要信一种宗教,还是佛教更容易接受。”

每每向周围的中国人传福音时,都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其实在1991年间,我也正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在国内作了一次长途旅行。当时我从看佛书,刚刚转向读圣经,心里有很多解不开的结,便想藉旅行,走访名山佛寺,理清一下自己的思路。

当时我心里暗暗希冀的,是能碰上奇机妙缘,得个大彻大悟。具体是怎么看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大概像松涛之下,一位雪目铜颜之长老,清茶一壶,指点迷津之类的转折。

不想旅途一开始,就有点“异兆”。当初相约同行的,有五六个朋友,有信佛的,也有坚守无神论的,本可以彼此切蹉,大战一场。不料临行之前,病的病,有事的有事,最后能信守诺言与我一同坐上西行列车的,只有一个,是个基督徒。

 

 

婆娑之苦?

 

我们西行的第一站是青藏高原。把几个明显的旅游胜地都走了一遍之后,我们就向游客稀少的内陆区进发。越深入藏族人的区域,气氛就越发浓重起来。以绛黑裹身的和尚,在街上如沉默的感叹号缓缓飘过,连旅店的床单都散发出佛坛前长明灯的酥油味道。我们也跟着当地的藏人去喇嘛寺。

我们去的那天,天正下着雨,路上泥浆翻滚。一家藏族人拖儿带女走在我们前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俯倒在地上,用整个身躯丈量出一段距离,再弓背爬起,如此反覆不已。那两个小孩,看上去也就五六岁左右,走得摇摇摆摆,刚被按在泥水里,又被大人提起来。而这家人自然是穿着藏服,长衣拖地,层层叠叠,从后面看上去,他们就像几个破碎的包袱,在泥海里无声地沉浮。

“婆娑一切为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我突然想起读过的佛书。这家虔诚的藏族人,已用很形像的行动,表明人生是有多少痛苦,人是多么需要解脱。

看完喇嘛寺出来,我们在寺院附近的小摊上转悠,一抬眼,我看见刚才遇见的藏族一家子,正坐在附近的一块空地上,用布铺出一席很简单的野餐。两个小孩围着父母追打戏闹,他们的父母怜爱地看着他们,开心地笑着,洁白的牙齿在雨后的阳光里格外耀眼。

那一刻我迷惘了。婆娑之苦?若人生苦中无乐,要人看破放下有什么困难?

基督教也讲苦难,看首先肯定的是快乐的存在。神造万物,“看着是好的”。既是好的,就不能全盘否认,完全弃绝。一直以为宗教都是看破红尘,突然才明白其实起点很不一样。佛教要对生命加以否定与扭转,而基督教讲的是对生命的肯定和延续。

 

 

永生与轮回

 

我们这个旅游小队,出发时才两个人,但沿途拉朋结友,行到四川时,队伍已扩大到十人团;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怕吃苦,不怕冒险,只怕没有精彩的游历,对不起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钞票子。那年四川多处闹山崩,等我们到时,通往九寨沟的交通车已经因道路被泥石流堵塞而停开一个多星期。我们在成都逗留了三天,每天都跑去车站打听路通了没有。到了第四天,售票小姐的口似乎有点松动,我们自然是紧追不放,最后在重复了一大堆出了危险自行负责之类的保证后,劝得她售了票。

其实几乎世上每个人,都抱着“死亡不会临到我”的侥幸心理,去度过每一天。有谁会问自己:“我今天会死吗?”年轻人就更不在乎了。但那次九寨沟之行,却使我第一次有机会面对死亡。当车沿着狭窄陡峭的出蜀道盘旋上升时,我们的心也被恐惧慢慢升吊起来。沿路都是山崩后的踉跄风景,成堆的乱石泥土,被开路的解放军匆匆铲起,原来已经很窄的山道变得更狭小,每次急转弯,汽车外侧的两个轮胎犹如悬在空中,车上的人也仿佛与路面平行;正感到自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老鹰要坠入绿海,又被车猛然兜住,像一只下沉的风筝被狠狠扯回。在这样的惊险之中,我们这帮年轻人早没了说笑的兴致。男孩子们牙关紧闭,面目铁青;女孩子们则充分利用女性自由,每拐一次弯尖叫一次。再过一会儿,又看到山沟里有两部摔得不成形的车,这时连司机也泄了气,停了车,要大家休息。

“往下的路是鬼门关,准备见阎王噢!”他大声说,狠狠地抽烟。

车里有人大声诅咒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是人生总有不测风云,躲过一次,下一次呢?平常总有理由躲避对死亡的思考,如今不得不面对,这是否也是一种幸运?

死后是什么呢?我默默地想。如果佛教是真的,那么我将投胎何处?一只狗?一个富翁?一个傻瓜?人要做得多好,才能肯定自己可以涅槃呢?或者死后根本什么也没有?既然如此我何必一直活得这么认真呢?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神会保守我们的!”这时车里有人站起来大声说。正是与我同行的那个基督徒。“让我们一齐来祷告。神会在危难中赐我们平安,在我们面对死亡的时候,给我们永生的喜乐!”他坚定地说。

若在平时,大家都会笑他。但这时大家都感激地望着他。车子里渐渐平静下来。我们就这样又上了路。我的同伴站在翻腾如高厨炒菜锅的车子当中,唱赞美歌给大家打气。不知不觉过了鬼门关。当司机——刚才窘笑着躲开他的祷告的——回过头来向他竖起大拇指时,我的心极为不平静。

不止一次我和他争论过,基督教的永生与佛教的轮回大同小异。但我能像他一样站出来为众人指点未来吗?我连自己是否得道都不清楚,更谈不上顾及别人了。即便有一位佛家高僧在车上,也未必能讲出这么有信心、充满希望的话语。

在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刻,一切理论都导致不可知的时候,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基督徒,却能这么平静地肯定自己的结局,而且还能给周围所有人都带来心灵上的安慰?

 

 

真假菩提

 

很多人大概都听说过这样一个对宗教的比喻。一个父亲有一个真金戒指,要传给后代;他有三个儿子,怎么分呢?于是他把戒指熔掉,分成三份,打了三个戒指分给后代。日后三个儿子都争辩自己的戒指是先辈传下的真货。三个戒指即代表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云云。

我一直觉得这个比喻挺有意思。在重庆的时候,不知怎么又想起这个比喻来。当时我们正在吃重庆火锅,整条街都挂满“正宗重庆火锅”的招牌。我就对那个信教的同伴讲了那个比喻,又点着在门口招揽生意的伙计说:“你看,哪里分辨得出哪个是正宗的?”

我的同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埋头吃火锅。过了一会儿他在腾腾蒸气中抬起头来,说:“你要是有一个真金戒指,你会愿意把真金熔掉掺入杂质,贬低其价值吗?凡生产名牌产品的厂家,哪个不是千方百计保护商标,以防假冒?如果神是真神,难道他没有能力阻挡人的谬误,使他的真道一脉相传?”“可你怎么能肯定你的就是真的?”我不示弱地追问。

“真理越辩越明,”他毫不迟疑地说,“你去比较好了。”

其实我对基督教最大的批评,就是它听起来太简单了。神造万物,耶稣救赎,悔改永生,几句话就把道理都讲完了。佛教多玄啊,经书万卷,宗门百种,其智慧之深,令人叹服。世道真哲,难道不应是这个样子?

但对此我的同伴很不以为然:“说得多是说不清楚的表现,”他启发我,“因为看不清楚,所以才会有种种猜测。你若真知道一件事,几句话就说清楚了。”

我不说话了,生怕他问我佛是什么,那可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

我的同伴又用筷子点点火锅:“你说的不错,这满街卖的都是重庆火锅,要想尝到真味确实不易。但有假的就一定先有真的。总不能以为怕假的,就连真的都不相信吧?”

 

 

鬼城奇遇

 

游完四川,我们从重庆坐船沿江而下。长江边有座鬼城,以建有逼真阴曹地府而驰名远近。据说无论是如何歹毒之人,只要到此一游,都会放下屠刀,皈依佛门。

那年风闻长江三峡工程一旦开工,鬼城即被淹没,游客更是见鬼心切,蜂拥而至。船一靠岸,但见鬼城旌旗招摇,香火冉冉;游客三五成群,脖子上挂着相机,包里兜着木鱼佛珠之类的旅游纪念品。大有今朝不见阎王府的惋惜之情。

我们同行的几个人也不甘落后,挤在一个小摊上购买佛香。讨价还价之后,与我一起的几个朋友买下了几柱香,跑进庙宇烧去了。只剩我一个人在摊子上又挑了一个小香炉。正待付钱,摆摊的老太婆突然一口咬定我的几个朋友还没付钱,要我如数付清。我明明看见他们付了钱才走的,当然不依,就和她吵起来。这老太婆也是骗惯的,不一会儿就招了几个当地小贩过来,将我团团围住,非要我交了钱才让走。我见斗不过,只好气愤愤地掏了腰包。

这一折腾,把我游鬼城的兴致全给搅了。这鬼城的存在,本是要劝人弃恶行善;想不到天天面对鬼城讨生计的人,居然这么无动于衷,迷醉三涂!

正忿忿然之际,只见我那位信主的同伴跑过来,手里拿着根冰棍,一脸的激动。“巧遇!真是巧遇!”他说。

原来他刚才去买冰棍,与卖冰棍的老太太攀谈起来,得知老太太也是个基督徒,文革时被批斗,老伴被逼成了神经病。她一直照顾老伴,卖冰棍挣钱糊口。

我一听就起了好奇心,忙要他指点,沿路寻过去,果然看见有个老太太在树荫底下,笑盈盈地叫卖。我也买了根冰棍,和她聊起来。我对刚才发生的事还耿耿于怀,就半开玩笑地问:“老太太,您信教,是不是怕死了会下地狱?”

“人要是不知道神,下地狱有什么怕不怕的?”老太太回答得很利索,她用手指指周围:“你看这么多人,有几个给鬼城吓住了?烧烧香,拜拜佛,意思意思,改头换面不动心呐!”

“基督教不也劝人行善吗?和佛教是一样的啊。”我又追问她。

“那不一样,”她连连摆手,“拜佛行善是先给自己超渡啊。我们信主的蒙神恩典,靠耶稣得永生,光作好事赚不来的。”

“那照您看,信教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我很想知道这位经历坎坷的老人,对自己的遭遇是怎么看的。

“好处?”她看看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想了一会,她对我说,神跟人的关系最亲。你看圣经,神把自己比作父亲,又说教会是他的新娘,而且说耶稣是我们的朋友。神与人的亲密是父母、夫妻、朋友统统加起来这么多。有什么能比这更好的呢?

望着老太太的满脸皱纹,我突然明白基督教一直使我感到别扭的是什么了:基督教不仅是道理,而且还包含感情。道理谁都不怕去探索,但感情意味着接受与付出,责任与信守,人却不是那么轻易作出让步的。

“改头换面不动心”,也许,佛教给我最大的吸引力,就是我可以“不动心”。我可以去作许多行为上的工夫:吃斋化缘,念经修行,推究学问,这些都是我自己可以支配的,我不需要降低自己,进入与某一灵格位体相互沟通的感情关系。

但是如果没有感情的印证,人的信仰不可能成为改变生活的力量。就像眼前这位老太太,若与她的神不亲密,就不可能在这几十年的风雨中有依靠。

而佛教真的能给我这种感情上的印证吗?若不动心,行为真的能带来生命的改变吗?

 

 

看破之后

 

总而言之,这次寻佛之行,出乎意料,另有所获。日后每每与他人谈起佛教,我常常会想起六祖慧能的诗: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慧能作此诗回应神秀对佛的领悟。意思大概是说,求佛应达到空的境界。但万物皆空之后,生命就没有重量了。所罗门王也说:“凡事都是虚空。”但在看空之后,他还有造天地的主,也因为有这位主,他的生命变得充实和完整。

在有幸能听到福音的今天,我们不应在古人悟空的境界中徘徊,应更进一步,在看破之后,找到那位赐出丰盛生命的真神。

菩提空无路

明镜显真台

若无蒙恩渡

处处惹尘埃

 

作者来自上海,原任大学英文教师,英美文学硕士。现住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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