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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乌鸦的麦田——析人生必经的几幕/蔡丽贞

 

大片的麦田空旷无物,只有黑色的乌鸦低掠飞过。画面上没有一丝安宁,空无一人的田野,却呈现骚动不安的气氛。

 

 

 

文/蔡丽贞

 

 

 

天鹅垂死之舞

 

多年前,我在巴黎罗浮宫对面的奥塞美术馆(d’ Orsay)观赏了一组四幅平面木雕画,心中有极大的震撼。四幅木雕画,第一幅是一个女人在分娩,婴孩的头刚刚由母亲的两腿中间冒出来,家人在旁欢喜迎接小生命的来临。第二幅是那个婴孩,包着襁褓躺在床上。第三幅是一对男女拥抱在做爱,显然是那个婴孩已长大成人结婚了。第四幅是那个人平躺着死了,妻子在旁边哀悼。

这四幅画线条简单,画面粗犷大胆,似乎嘲讽人的大半生,都是躺在床上进行大事。雕刻者冷酷地勾画出人生必经的几幕景。木雕画的名称是用德文写的,译成英文为:Birth, Existence, Love, Death(出生,存在,爱恋,死亡)。

法国画家高更去世前,也画了一幅《人从何处来?人是什么?人往何处去?》这是他生平的倒数第二幅画,三个月后,他服毒自杀未遂,又拖了五年才去世。这幅画可以说是天鹅垂死之舞,表达了他对人生答案的痛苦追求。

高更后半辈子都是在大溪地度过的,他的画也是以大溪地的自然景色、风土人情为题材,这幅《人从何处来》也是如此。画的右侧是一个躺在地上沉睡的小婴孩,还有一只狗,及春天炫丽的色彩,象征着人生的开始。画中央是表现第二幕景:“人是什么?”有一个男人正伸手采知识树(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代表人类的知识在本质上是悲剧性的。在摘果树的男人后面,有两个穿暗褐色衣裳的女人,躲在阴森森的树荫背后,她们正唱着知识所带给人类的悲歌。

画的左侧是一个死期将近的老太婆(对比着右侧的婴孩),象征人生的终点,她已委身于自己的宿命,或肉体及知识上的死亡,这是人往何处去的主题。画的最左侧靠近老妇旁边,是一只白色的鸟,也正对比于最左侧的小狗,按高更自己的解释:“一只荒唐、愚蠢的怪鸟,为人生往何处去作出结论。”即用一只低等动物来回答这么深奥的问题,道出生命的荒谬与无可奈何。

高更的这幅画,第一眼直觉是笨拙平庸的,但又给人迷惘惊艳的感觉,他企图以一种独特符号,把所捕捉到的精神境界或宇宙灵魂表现出来,传送给世人。

高更的这幅画与奥塞美术馆的木雕画,同样是采西洋绘画所常用的“生命循环”的譬喻,不仅勾勒出人生的三幕景,也反映了高更自己生命的三个阶段,三个境界。

丹麦哲学家齐克果(S. A. Kierkegaard, 又作克尔恺郭尔,编注),是存在主义的开山祖师。他所论的存在的人生的三个层次,正是很多人一生的写照。

 

 

 第一幕:感性的境界

 

齐克果认为,人生旅程的第一个阶段是属于感性的境界,亦即艺术家的境界,人在生活中体验存在。这个时期多半是用感官来体验,是一个不待求证,毋须逻辑推理的阶段。凡事只追求瞬间的享乐、直接的感受、外在的刺激,没有永恒性,没有内在的冲突,因此也不需反省能力,无所谓是非善恶,也没有作抉择的挑战。套用时下年轻人流行的一句话: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

高更年轻的时候一帆风顺,在证券交易所工作,赚了不少钱,又娶了一位丹麦富家女。然而就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他对绘画突然产生强烈的兴趣,他的灵魂深处隐藏着某种创作的欲望,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为此,他与他的家庭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抛弃了妻儿,辞掉了工作,全心投入绘画的行列。他的余生,便与大部分艺术家一样,很潦倒。他的爱情也如同他对生活的态度一样,任性、不负责任。他曾与多位女郎有染。

英国小说家毛姆的作品《月亮与六便士》就是写高更的一生。在毛姆所编纂的故事里,贫病交迫的高更被一位朋友收容,但他后来竟与朋友妻子有染,即使朋友夫妇离婚了,高更与情妇二人终究还是走上分手一途,而这妻子并未回到原来丈夫身边,却选择自杀。这个杜撰的故事,反映了高更在一般人心中的印象。高更几次走投无路时,又回到妻子身边,最后一次,发妻忿而对他说:“你再去为所欲为罢!”

高更曾接受梵谷(Vincent Van Gogh, 即凡高,编注)的邀请,两人同居三个月(据说他们是同性恋,不过并不可靠)。可是两人个性不合,对艺术的表达方式也不同,时常大吵大闹。一个晚上,梵谷手持剃刀,威胁要割断高更的喉咙。高更逃到旅店去过夜,梵谷狂乱之下割下自己一只耳朵,并将之送给一位妓女……

高更与梵谷大半生都是走感性路线,都在追求艺术直觉的境界。绘画和色彩使他们能创造一个可躲避的世界,但是末了剩下的,仍只是虚幻。那个色彩的世界无法成为安息地或避难所,高更与梵谷最后都选择用自杀结束生命。

 

 

第二幕:道德的境界

 

齐克果的人生第二阶段是道德境界,这是道德家的境界。此时人开始学习负责任,培养活下去的勇气,能够面对命运,因此获得内心平安。生活不再只追求瞬间享乐,人开始认识到生命是有目的、有未来的,人有繁衍后代的责任,因此愿屈就在普遍的社会规范下,接受婚姻家庭制度。这阶段的人有道德自省的能力,手中亦操纵未来,因此常面对内在道德的冲突,但都是靠自己毅力来克服冲突,藉理智、道德来肯定自己。

高更在大溪地时,对法国殖民政府滥用职权、压榨土著的行径,极其不满。他以办报纸来揭发,维护当地居民权益,被殖民当局视为眼中钉,判刑三个月。

梵谷的父亲则是荷兰教会的牧师。梵谷二十六岁时也曾在煤矿区担任小学教师,兼传教士。他曾努力为贫苦的矿工奔走请命,他自己已够潦倒了,可是只要他有钱,他都全数捐出救济工人。他曾在矿区住了八个月,矿工悲惨的生活不仅激起他传福音、改良社会的雄心,且唤起他的艺术热情。

他的名画《吃马铃薯的人》(又作《吃土豆的人们》,编注),就是以矿区工人的现实生活为对象。他说,“我想强调,这些在灯下吃马铃薯的人,就是用他们这双伸向盘子的手挖掘土地的,因此这幅画谈的是体力劳动,以及他们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自己的食物。”这幅画选用了灰暗色调,以表现贫寒人的家境。梵谷用昏黄的灯光,映照画中人物憔悴的面容,瘦骨嶙峋的躯体,他们的手尤其逼真。梵谷为了画工人粗厚的手,曾反反覆覆描绘摹拟两百件骨节粗大的手。而他曾为了救济贫民,自己差点断炊。

走道德路线的人需有理想,有受苦勇气,必须付出代价。梵谷、高更都曾想以此为安身立命的所在,可是都无法满足他们内心对生命意义的探索。他们也曾想振作起来,一改以前“为所欲为”的行为。他们努力想改良社会,最后发现,最难改变的是自己的本性。道德良知并无法控制他们里面那如脱缰野马的堕落本性,因此愈发显出在人面前的虚伪。毛姆说,艺术家吸引人的不是他们的作品,而是他们那特立独行的个性。尽管人们可找出他们个性中的一千个缺点,我仍可找到藉口原谅他们。

 

 

第三幕:宗教的境界

 

齐克果所讲的人生第三阶段,是宗教境界,那是属最高境界,是在神面前把真我呈现出来。

人在各种追求达到瓶颈时,就想突破自我限制,追求较超越的东西,如宗教、哲理。齐克果把宗教境界又分成宗教A和宗教B。宗教A即一切人所顿悟、寻找到的宗教,是人寻找神的宗教;宗教B,则指基督教,是神寻找人的宗教。

高更晚年所画的那画《人从何处来?人是什么?人往何处去?》,显示出他在接近人生终点站时,也进入了宗教层面。

当人生命接近尾声时,渐渐意识到永恒。《传道书》3:11说:神把永生(永恒意识)安置在世人心里。人发现自己是活在时间里,人永远无法达到永恒,人与永恒相隔如此遥远,人开始承认自己的有限。齐克果称此为罪的意识,人开始关心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是一种内省的宗教,仍靠自省来克服内在的冲突,凡是有反省能力的哲学家,都能有宗教情操。

但由于这宗教A是人自己寻找出的信仰,因此所委身的那位神是没有位格的神,顶多是生命根源或人生意义这类抽象的观念,是人心中造出的一种和谐的状态,或合情合理的假象。它或许暂时可满足人对永恒的追求,却仍无法回答人对生命的疑问。

宗教B是神来寻找人的宗教,是由神来界定神与人的关系,人只能接受神主动给予的启示。基督教并非是合乎世人情理的宗教。齐克果说:信仰是违背理性、接受荒谬。按人的理性看,神要亚伯拉罕献独生儿子以撒是大荒谬--至高神竟然以杀子献祭来测验人对他的信心,简直令人无法接受。按人的理性看,上帝为拯救人类,牺牲自己无辜的独生子耶稣,也是荒谬。再看,“永恒的道,全能的神”,怎能道成肉身,成为有血有肉、受限制的软弱的人?生命之主却被人处死,也是荒谬。

齐克果说:人为了保持信仰,须以极大的热情,来克服由理性来的冲突,由此实现了最深刻的存在。耶稣基督是历史上最大的矛盾,他又是神又是人;是永恒,又进入历史。路德说的好,“连宇宙也容不下的耶稣,却安睡在马利亚的怀中;他取了婴孩的形像,却独力支撑着宇宙。”信他的人因而相信,人间一切矛盾都可以在基督里找到答案。

基督教信仰并非合乎世人的情理,按人的理性看,也并非完全和谐,但它提供了问题“人从那里来?人是什么?人往那里去?”的解答,它也使齐克果这位最具反叛性的哲学家,在耶稣基督里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归宿。

梵谷举枪自尽前的作品是著名的《有乌鸦的麦田》,描绘大片麦田空旷无物,只有黑色的乌鸦低掠飞过。画面上没有一丝安宁,空无一人的田野,却呈现骚动不安的气氛,那种暴风将临的窒息,表现了梵谷恶劣绝望的精神状态。

而高更去世前一段时间唯一的安慰,是一位基督教牧师的肺腑之言。只是不知高更最后是否投向了耶稣基督的怀抱。

 

 

以往岁月如粪土

 

所罗门王,即圣经《传道书》的作者,尝试过人生各种滋味,他满有智慧知识,写了许多箴言,享尽人间荣华富贵,也领悟到人与人之间彼此扶持、互相分享的社会性需要(《传道书》4:9-11)。可以说,齐克果所说的艺术家的境界、道德家的境界,他都走过了。他甚至进入“宗教境界”,接受命运的摆布,听天由命(《传道书》9:11)。所幸最后他醒悟过来,投向了造物者的怀中(《传道书》12:13-14)。

《传道书》总算在一片否定、消极的气氛中,走出了一条出路。作者领悟到:生命不是没有目标,人若要在日光之下活得有意义,唯一方法就是归向神,以敬畏的态度,接受神的安排,并运用神所赐的力量,去享受短暂人生。对作者而言,以往的岁月犹如粪土,离开神,一切都是虚空、绝望、幻灭。

《忏悔录》的作者奥古斯丁,则比高更、梵谷幸运,虽然人生三境界他也都一一经历过。年轻的奥古斯丁沉溺情欲、放荡不羁,他游学四方、醉心于希腊哲学,涉猎占星术,攻读罗马雄辩术,又皈依摩尼教,却一直得不到内心的满足与平安。在听到基督教福音后,渐觉悟人间学问的错谬与有限,“柏拉图的书虽增长知识,但也助长傲慢,基督是唯一获救的道路。”(《忏悔录》)。从前他认为圣经文体太简单,又缺乏哲学性内容,身为知识份子的他不屑一读,但醒悟后,他发现圣经是用最浅显的文字,讲明最庄严深奥的神学,令他敬畏,使人臣服。

奥古斯丁的那句著名祷告文:“神啊,你是为你自己而创造我们,你创造我们是为要我们与你交通,除了安息在你怀中,我们的内心无法获得安宁。”显示这位天生浪子的旷世奇才,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意义。

那么你呢,我的朋友,又正在探索、经历人生的第几境界呢?

 

 

作者为英国亚伯丁大学神学博士,现为台湾中华福音神学院专任教师。本文原载于《华神院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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