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上的留言

 

 

 

 

文/李永龙

 

 

 

三难的困局

 

1996年圣诞,我鼓足了勇气,拿出了全部积蓄,一家四口到佛洛里达州奥兰多市度假。那时我内心深处有个想法:要么换个活法儿,要么路已走到尽头儿。

我那时来美已近十年。十年间,我磨磨蹭蹭地读学位,三心二意地打工持家,不死不活地找工作。看着俩个吃WIC(妇幼食品补助计划)的孩子渐渐长大,他们总是面带不解地看着总是面带严峻的父亲。沉默寡言的妻子为了持家已打了八年工。用她的话说:“连日本鬼子(抗战八年)都打走了,还要等到何时?”我无言以对,既欠疚,又无奈。

在学业方面,我的论文总是差那么一小节儿。是九十年代初低迷的经济状况,毕业就失业的现实,使我无心去填上那一小节儿。找工作找了两三年,寄出的求职信可装满一购物车。大多是泥牛入海。少数以卡片答覆。卡片写得恭谦礼貌,末了一段总是这样:“与此同时,愿您在您的艰辛努力中行上大运(In the mean time, best wishes in your future endeavors)。

 

 

电话的留言

 

奥兰多市度假回到辛辛那提市,电话上有几个留言。一一听过,其中一个是这样的:“亲爱的永龙,本公司决定邀您到公司来面试。我们会从速和您联系。”留言的最后没有报姓名,也没有留下电话。但这位男士的声音很像Abbott Lab一位韩裔经理的声音。我已接受过他的过电话面试。

找到一份与所学相关的工作,是我那时最强烈的愿望。那是我们一家人从穷学生晋升到中产阶级的转折点。但我早已变得非常实际。此人不留姓名和回话号码,也让我感到奇怪。接下的几天,我小心地抱着希望。而这隐约的希望,给辛辛那提灰色的冬天多少添上点色彩。几天后的上午,电话铃声响起,我接了电话。

“喂,您找谁?”

“嘿,李永龙,是你小子!”

我一时没听出那人是谁,就问了一声:“您是谁?”

“噢,我是曹XX。”

“噢,原来是你呀。”

我们曾经很相熟,多少次同去参加party(派对),同去公园Bar-B-Q(烤肉),也多次在另一位朋友家唱Karaoke(卡拉OK)到半夜。他大约在两年前,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离开了辛辛那提。我和他就没再有联系过了。

“老李呀,前几天的留言听了没有?”

“什么留言?”

“就是约你来公司面试呀!”

“……”我一时无言。

“怎么样,老李,把你激动坏了吧?哈哈哈哈!”

我慢慢放下电话。

一把盐撒到我敞开的伤口。我成了他假日无聊寻开心的对象。

 

 

满腔的愤恕

 

曾几何时,我是拿全额奖学金,国家教委选派的优秀学生。这时我已成了一个让人寻开心的对象。这件事很快在那些同是穷学生的难兄难弟间传开。有位伶牙利齿、一同打工的女士,打电话去曹先生家替我抱不平。据说曹太太对他一顿骂。来安慰我的人很多,一时间,我成了人们关心的焦点。

我内心充满愤怒,但又浑身懈怠;我很想找他理论,可又对他充满不屑。我愤怒是因为他所做的,近乎同桌吃饭却用脚踢你;我浑身懈怠,因为我很清楚,要么豁出去寻求个痛快的报复,要么我奈他何?但看着妻子和孩子,豁出去谈何容易?

我对他充满不屑,因为他也找到工作没多久。在那之前,他何曾不是拖个长脸为找工作犯愁么?我出生在吉林,父亲连小学都没毕业。在我不大的时候,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他教训了我一顿。他说:“小龙子,记住,缺啥莫缺德。那种踢寡妇门,挖绝后坟,打瞎子,骂哑巴的事,不管胜算如何,绝对不许做。”曹先生所做的,在我看来,正是以他已有的嘲笑尚无的。而那“无”,恰是我最痛之处。

 

 

内心的挣扎

 

我去教会多次,但一直不信。因为我赴美之前,曾受到国家教委的集中培训。为了让我们那批年轻人有“抵抗西方思想侵蚀”的能力,培训中心的人员专门请来讲员,讲解西方宗教。讲员是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他对圣经很有专研。因他能把圣经在一个小时里,向一群从没读过圣经的年轻人讲个大概。

我记得他讲到亚伯拉罕,讲到以撒。他讲的最多的是雅各。就是那个充满心计又与神摔跤的雅各。他觉得那就像是西方人的化身。他对耶稣讲得不多。但对基督教的结论却是落在耶稣身上。他说西方宗教就像一群傻子遇上一个骗子。记得当时的我们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后来,经历了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我已不再认为我是“精”的人。但那位教授的结论仍让我心有余悸。难道我真的要成为甘心受骗的一个傻子吗?

然而家庭、学业、工作三难中的挣扎,六四事件在我心灵中的震撼,亲历了海外民运中的勾心斗角,再加上老朋友的奚落,当我看到教会的基督徒唱“主的恩典样样都要数”的虔诚时,我的心被摸到。1996年底,我下了决心变成一个“傻子”。

 

 

一小撮的盐

 

基督徒讲求饶恕,但那份电话留言,却始终让我耿耿于怀。虽然我后来终于找到了与专业相关的工作,进入了中产阶层。但那份被嘲弄过的痛,总是隐约而在。

接下来的两三年,我成了一个得空就去去教会的基督徒。直到2000年初的一天,牧师讲道引用了《马太福音》7:3“你为什么看见你弟兄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这话对我有些扎心。

那时旧约故事我读了不少,多半是为了与基督徒争辩所做的准备。新约圣经不甚了了。回到家我特别找出这段圣经,中英文反覆读了几遍。我终于悟出那是上帝对我的特别提醒。是的,为什么我就看不见自己眼中有梁木呢?我在天津上大学时,天津的同学经常拿人找乐儿,难道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哄堂大笑吗?难道我不曾戏称一位蔡姓的基督徒为小菜一碟吗?难道我不记得他那受到伤害的眼神吗?难道北京大学的教授说基督教就是一群傻子遇上一个骗子,我没有跟着大笑吗?……我从创伤中完全释放了。

我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位曹先生。如果不是那一小撮儿盐,我可能还在信仰之外苦撑。一个人生命的改变何其难呢,要跳出积习已久,驾轻就熟的“精”人的团体,需要的不仅仅是三难的困局,也需要那扎心作痛的一小撮儿盐。

 

 

作者来自吉林,现住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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