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河流(三之三)/施玮

 

 

 

 

文/施 玮

 

 

 

上期内容梗概:雪婶和林迎辉至死执着的爱情,在患难中持守信仰、牺牲自我帮助别人的勇气,深深震撼了“我”,使我看到了酒吧、情人、同床异梦、花前月下之外的一种生命。

 

 

十一

 

林迎辉默默地被带上囚车,默默地去服刑,默默地在狱中过了十年。他被告知不准说他自己是个解放军军官,他顺服地答应了,从不曾向人提说过他自己,但他不可能不提说主耶稣。他坦坦然然地说,也坦坦然然地受罚,这使狱中的犯人和看守都觉得他很可笑。

在他刚入狱的第一年,也许是因为他的军功章的缘故吧,监狱长被告知不得动刑。监狱长去告诉他时,希望能以这浩荡的皇恩感化他。他很恭敬地谢了又谢,最后却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会保守我的。”在监狱长的一再追问下,他承认自己没有后台背景只有一个神。于是,他被毒打了一顿,打完后让他好好思考,写出材料谈一谈究竟谁能救他。

他很认真地遵命思考着,起初确实有点不明白,虽然他一直坚信神的看顾,但他毕竟挨了打且被关在这里。有个晚上他觉得自己的信心很大,就突然唱起了圣歌,心里想着被天使救出狱的使徒,声音就越唱越大。监狱长带着人冲过来,却站在门外不进来,他们以嘲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声音终究轻了下来。地没有震动,狱门也没有打开,他看着自己那纹丝未动的囚房,颓然地坐下。看守们留下一串串嘻笑走掉了,他低着头感受着同房间犯人怜悯、叹息与嘲弄的目光。

那个晚上他很想死,他坐在墙角,便桶紧靠着他的旁边,但他想不出死的办法。在便桶酸臭的气味中他不忍心去想雪依,他竭力地避开她。他思念着那条河流,极度地思念,极度地渴望能淹死在那洁净美丽的水流里,能通过这水流去见他的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见神,看来神并不打算救自己。可是除了神那里,又能去哪儿呢?

林迎辉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见到监狱长都很认真地说他在思考。监狱长和看守们也动了恻隐之情,对他说慢慢想吧。这样过了几个月后他竟然要求见监狱长,说是想清楚了。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拿到了一叠厚厚的纸,他在第一张纸上写上:“林迎辉已经死了,如今是基督耶稣在他里面活着。”

监狱长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林迎辉却安安静静地说着这“死”与“活”的问题。他向他说了那个小山村,说了小山包上的战斗,说了那块裂开的巨石。监狱长最终也没弄明白,只是觉得他不算个坏人,不过脑子可能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开恩把那些可以做罪证的纸都撕了。

林迎辉后来被安排打杂送饭,因为监狱长认定他已经有点吓疯了,就不敢也不想再跟这个前解放军军官过不去。但他的事却被私下里当做笑料传开了。起初他觉得很难忍受自己的信仰成为笑料,但他在上帝面前等候了又等候,上帝却没有给他分辩的机会,直到这“笑话”竟救了一人的命,直到又有几个人悄悄地向他问起他的上帝。以后他仍是这监狱里人人可以撒气、嘲笑的对象,但他却很喜乐。有的人就因此更把他当作了可笑的傻瓜,而有的人却领受了他里面的真实。

他这样默默地在狱中到了第十个年头,有一天,监狱长突然来喊他,让他拿好行李跟他走。他忐忑不安地来到院中,看到一辆军车停在那里。监狱长进了屋子,他被一个人扔在院子里,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找到自己头上来。他不停地在心里祷告着,却总也踏实不了。当他说愿神的旨意成就时,心里反倒起了惧怕。

他觉得那天在院中几乎站了一个世纪,寒冷的风吹着他的囚衣,衣襟上那个红红的囚号被吹起来,嘲笑着他的胆怯。但他还是站着,并且相信着自有永有的上帝就站在身边。他想也许是要被枪毙了。那时他竟然想到了爱情,想到了河流,他甚至向上帝祷告说希望被枪毙在河边。

这时有位军官从屋里出来,伸手给他说:“林医生,你受屈了,我来接你回部队。”林迎辉糊里糊涂地被他握了手,觉得入狱出狱都是莫名其妙,想想都是上帝的意思就安了心。

他临上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年轻的犯人,拼命地贴着铁窗向他打手势,一会儿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会儿又摇头。林迎辉知道他就是那个被“笑话”救了的人,知道他是让自己放心,一时两眼满了泪。他向他看着,用手悄悄地指了指心,然后就上车了。军车开出监狱的时候他心里对上帝充满了感恩,为出来也为进去。

林迎辉回到部队医院后,立即被派往内蒙参加巡回医疗。他在内蒙的时候不敢给雪依写信,总怕打扰了她现在的生活。一年后他回到军区医院,他在内蒙还是传讲耶稣的事也被报告了上来。曾经在战场上被他救过的政委对他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再进去,怕是谁也没办法救你了。唉,我看你还是转业去地方吧。”当林迎辉被问希望转业去哪里时,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说想去上海。

林迎辉到上海后就四处打听陈雪依的消息。当他终于跑到她门口时,她却不在家。他就坐在楼梯上想着这十年里她的等待。

他俩就这么差几级台阶地对望着,楼下不知是谁周日早早起来洗床单,哗哗的水声把那条河流拖得离他们很近。微薄的光线亮了许多,十六岁时的面容却在水流中隐约不清。

那天,他们不停地述说、述说。述说着三十岁那年的河边,述说着冰河下的小鱼,述说着那些写着“爱你的”的包裹,述说着夜路的寂寞。述说着每当陈雪依心里对这个世界生出怨恨来,每当她呼问着她的上帝:为什么你甚至不让我见迎辉一面,上帝是如何不作答,却只是让她想起那条鱼,那个梦,让她重新得力……

这样的述说持续到夜晚,他们真是渴望今夜就回到那条十六岁离别的河流旁,渴望今夜就相互拥有、相互完全。但他们却必须等到明天,去开一连串的证明并且办结婚手续。

这一等竟等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俩白天在外面为一纸婚书奔忙着,晚上相拥而坐却无言无语,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雪依在他的怀里时时觉得寒冷,她不断地抬头去看他,她的眼睛分明在问:“真的要这样等吗?”林迎辉拥着他的爱人,感受着自己里面火热的激情,他情不自禁地想像着一切,渴望着进入那一切。但小教堂的影子却阻挡了他,十字架以端庄和完全悬挂在他灵魂的上空。

 

 

十二

 

当十七年前我听到这里和今天我写到这里时,我都渴望改变那结局,改变这个爱情的故事,使它更具激情,更奔腾,更符和我的理念。但真理和事实都无视人的想法,它伫立在你的面前,使你不能回避。

雪婶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湖蓝色深了许多。

“那三天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很渴望把自己给他,很渴望。但是我们什么都没做。我觉得那三天里,我为爱情的圣洁与完全所付出的,比一生的等待还要多。”

她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很诚恳地说:“但事实上我们也没想到,竟然还要再过十八年,才能回到这里,才能来到上帝的面前立下这个婚约。我后来在狱中的十八年里,都忍不住地再三设想着那些个‘如果’……”

“你后悔吗?”

“我后悔过。当我被戴上手铐时,我真是太后悔了。我甚至求那些来逮捕我的人给我一天,那怕一个小时来结婚。那张刚刚领到的结婚证书被他们踩在了脚下,他们那样地笑着,笑着。

“当我被强拉出门的时候,迎辉向我大喊着:‘雪依,要相信神……’立刻,他被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

“他没有去看是谁打了他,而是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看进我的灵魂和肉体的深处去。他好像要把他自己的生命、灵魂都藉着这目光输入我的里面。后来的十八年中,我都能在我的里面体会到他。也许,这才是上帝为人设立的‘结合’吧,如同亚当‘知道了’夏娃。”

多么奇妙,黑夜成了梦的温床。在一日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刻,在心灵与肉体最疲乏、最软弱的时刻,却有“梦”把希望璀灿地呈现。使人感受着造物主的怜悯与热情,也使人突破自己、突破环境。

那个夜里,平庸无力的我,藉着梦去体验辉煌的执着,体验那闪亮的爱与痛,体验那散发着人性之光的圣洁。那个自小到大就不断切入我灵魂的梦境也再次呈现:我看见自己从河水中升起来,向着纯净明亮的天空升起来。肉体与肉体上的淤泥,盔甲与盔甲上的血迹,都一层层脱落在水里,水却并没有因而变得污浊。我从明净的水流中向更为明净的天空升起,那升起的是赤裸而全无惧怕的灵魂,是完美而闪亮的新生命……

突然一阵激烈的叩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翻身起来时见雪婶已经下了坑。像是凌晨,前院却传来了噪杂的人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惊诧地问,晃然间分不清年代,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

“一定是谁家要生孩子了。”雪婶喜滋滋地答着。

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那怎么不送医院?”

“唉!农村人都想要男孩,政策又不允许超生,他们也没钱付罚款,东躲西藏地谁敢去医院?我出狱前,迎辉就先退休回来了,专门帮那些不该出生的孩子出生。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医官大爷……”

“医官大爷?”我一边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穿衣服,一边不解地问。

“就是林迎辉,这里的乡下人都这么叫。过去叫他爷爷和父亲‘大医爷’,现在加了个官字,因为他在部队是个军官吧。这几个乡的超生儿大多是他给接出母腹的。”

“他就不怕乡里找他麻烦?”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向前院走去。

月光下雪婶的脸上绽起笑容,说:“上帝总是有他奇妙的预备。林迎辉的级别在我们这里是最高的了,又有军功,政府的人一般不为难他。再说,可能也是他们见他不能再有孩子,就动了恻隐之心吧。”

雪婶说着脸色暗了暗,随后又开朗了。“他总说一个生命是不能拒绝另一个生命来共享上帝所赐世界的。他虽然不能再有孩子了,但他对那些小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俩打算结婚后──我们明天就结婚──收养两个小女孩,乡下人家常常把女孩子扔掉,为了再生男孩。真是很可怜。”

一只萤火虫突然从墙边的草丛里飞过来,歇在雪婶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地,她的眼神也突然变得俏皮起来,闪亮地向着我,说:“我当妈实在是太老了吧?迎辉说该让孩子叫我们爷爷奶奶,但我真是渴望有人叫我妈妈,也渴望我能叫迎辉──孩子他爸。”雪婶向往地、微笑着去看前院里被一群人围着的林迎辉。她在人群外站住了,深情地望着高瘦而略显驼背的男人,想着明天他就将成为她的丈夫,然后还将是她的“孩子他爸”。

林迎辉也看见了陈雪依,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并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好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向她走来。

“雪依,我得去一下,王庄的一个产妇要生了。”

雪婶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我跟你去。”

林迎辉注意到了她头发上的萤火虫,雪依点头的时候它惊飞了一下,然后就又回到那里,微微地一闪一闪着。

“你不要去了。好好睡一觉,我希望看见我的新娘子美丽而红润的脸。”

林迎辉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着,旁边的人还是听见了。年轻人彼此做着怪脸,笑着嚷嚷:“雪婶,去好好睡觉!明天,不!今天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雪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林迎辉。我赶紧自告奋勇地说:“雪婶,我跟林伯父一起去,你放心吧!”雪婶害羞地转过身来对我说:“那你去吧。我心里真是有些儿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带他回来,好吗?”

“能有什么事呢?”我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还能发生什么事呢?再不会有什么事了。只是……”她看着我,愣愣地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林迎辉走过来,体谅地把手放在她肩上,说:“雪依,你放心!今天我一定回来跟你结婚!不会再有另一个等待了。”

我和林迎辉上了他侄儿驾的马车奔向远远的那颗启明星,一直看见雪婶站在门口望着。

天色正从墨黑中渐渐醒来,田垄与阡陌被勾勒出迷茫而又简明的轮廓。林迎辉的侧影好似远处连绵的山峦,在启明星的映照下沉静而执着。他眼角众多的细纹好像山峦的纹路,美丽地隐在暗处,它令我想到土地下的根须,也想到那条河流。此刻,水流也正隐在黑暗中吧?是否有一两条波动的流线被星月偶然照亮呢?

“雪婶告诉了我关于你俩的故事。”

“嗯,我知道。”他淡淡地应着。

“你们真不容易。”我向远处看看,并不见村庄的影子,马车只是从一段黑暗进入另一段黑暗。

“是,是不容易……”林迎辉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好像正穿过那微弱的黑暗凝视着往昔的生命。

“四十多年,我真是不理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林迎辉回头看了我一眼,竟笑了,“其实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每一个日子都不容易,只是过完一天再过一天罢了。圣洁与坚持都只在每一天,若从一开始就知道要熬四十多年,恐怕早就放弃了。”

我想着他们那不可思议的故事,忐忑不安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后悔吗?”

“不是后悔,是遗憾。但是我不能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社会,也无法改变上帝所安排的命运,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持守了。”

“持守什么?是你的上帝吗?是基督教信仰?还是爱情?”前面已隐约出现了村庄的影子,我赶紧直接地问着。

他转过头来,端正的额头在星光下微微发亮,那一脸的沧桑都笼罩在一种肃穆的荣耀里。他的目光正视着我说:“上帝并不需要我来持守,人类的宗教信仰也无法换取我一生的日月,我想……”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天上渐渐隐入微亮的启明星,“我所持守的是生命。”

“不是爱情吗?”

“爱情只是生命的一种表现。爱情若与生命和真理无关,就很难有真正的美丽。”

我思想着他的话也思想着他们的爱情故事。然而什么是感动我的呢?什么又是我想获得的呢?我们在微薄的曙光中进入村子,进入农户的屋子,而我却伤感着很难进入我所向往的生命。

 

 

十三

 

我从来不知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如此的嘹亮,而她的生命又是如此的敏感。当我手捧着这极为柔弱而又生机勃勃的小身体时,我对自己往昔的生命态度感到了诧异。我惊谔于自己对待爱情、对待婚姻的轻率,惊谔于自己对待生命的随便,自己那无知无识的轻蔑使我感到羞愧。

女婴被人从手中接走,但我的掌心仍感受着她从母体中带出来的黏湿与温热,感受着她皮肤下骨骼的挪动,好像河中的水流,好像大地中的根须。它猛然地触摸了我的灵魂,令我被一种生命的温暖所袭击、所降服。

林迎辉默默地洗了手,又默默地走出屋子。他独自站在院子里,背朝着屋子。

“他的医术真不简单,这么熟练就处理完了一个难产。”我对他的侄儿说。

“当了十八年的妇产科医生嘛。”

“妇产科医生?”

“我雪婶被抓的那年,他就向医院提出去产科工作。医院里的人都不理解,因为他在部队里有很好的外科技术,又有深厚的中医底子,干内科也很有前途,但他就是坚持去产科。一干就是十八年。成了上海有名的处理难产病例的医生。可是去年他又提前退休回到了乡下。”

我跨出屋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已被绚丽的朝霞染红了,我向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敢再靠近他。我很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但又不便冒然去打扰他的沉思,就移到他的侧边等着。

朝霞把红艳的光芒瓢泼大雨般倾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林迎辉高瘦微驼的身躯舒展在这光芒里。他的头上仰,任光芒温暖的手在他的脸上和心上抚摸着。我仿佛面对着一个敞开的生命,一个渴望的生命,一个被光浇灌、充满、且溢出的生命。

他的双手在胸前安静地平摊着,仿佛在接受什么又仿佛在献上什么。经历了如此沧桑的一生后,他还在渴望得到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献上呢?我望着那双安静平摊的手,在迷茫中模糊地体会着生命的魅力。我望着他的脸,觉得该有眼泪缓缓地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但事实上,我却面对着他孩子般的满足。

我是在傍晚悄悄离开的,我听到农人们热烈地喊着新郎官,听到林迎辉爽朗地大声问着:“我的新娘子被你们藏哪去了?”

离开时我去了那条河边。我把手伸进那水流中体会着并且吮吸着它的生命,我渴望自己的生命能像它一样执着地奔流。我好像又听到了林迎辉的声音:“一条流动的河本身就是爱情吧!与生命的爱情,与造生命者的爱情。那河流边的一切都是被它所滋润而生长的。”(全文完)

 

 

作者江苏人,青年作家,曾在北京《诗刊》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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