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离开

 

打开信件只见新台币千元钞面上的四个小学生,和一行注解:“一切的辛苦,都是为了这四个孩子啊……”

 

 

 

文/彭书睿

 

 

 

我用睡眠飞过黑夜

 

因为要离开,将会是整整的两年,我必须收拾自己所有的一切,房间,衣服,整柜整柜的书,一本又一本的相簿,和所有依附在其中的故事和回忆。

这个过程是残忍的,我被迫得做出选择,选择哪些是我生命中的“过去”,已经对我的现在不再重要,哪些是我必须割舍,哪些我必须遗忘,必须将它们丢进垃圾箱。

虽然我的人生才过了这些不多的年份,但我已经累积了够多的离别,够多的旅程,够多精彩的片段,够多孤独的凛冽,和足够我沉浸在这一张照片那一件破烂的T恤的感伤。

然而,我在这些气味中想起了你,是的,那一秒钟,我们曾经有过共同的记忆。你也许是我的同学朋友兄弟姊妹甚至家人,或是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那有什么关系呢?从今天起,我要谢谢你的参与,一路上有你,我心存感激。

你所认识的书睿,也许自从很久以前就是很特别了。也许是他在汉城烟雾弥漫的网吧里找留在电脑里的一封信;他在旺角街口的茶餐厅听着隔壁桌老人说方言;他在曼哈顿一百二十七街的转角口避风雨;他在浦东望着黄浦江对岸的夜景。他在摇晃的火车卧铺的最上层等着黎明和下一个城市。然而,就好像他的夸张的笑声,和他坚持要去流浪的严肃神情一样,这次他要走得更远,离开得更久,话说得更绝。

因为他要前往“忠仆号”(Doulos,世界福音动员会OM的福音船)。他要和一群同龄的年轻人扬帆出海,到另一种蛮荒之地,开疆辟土。

没错,这次他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荧幕上的我正飞越过列宁格勒的上空,目的地虽然距离德国还有一千六百多公里,飞越过了日本、西伯利亚、北极和东欧,但是讽刺的是,在空间上,我根本没有离开过这个前后不到一公尺的狭小空间。管他是在飞往香港、洛杉矶的路上,或是纽约往巴黎的大西洋上,我只是睡眠,如厕,与阅读。

 

 

加码一首《我愿意》

 

也许是因为订婚在即,也许是今天是他们认识第十年,也许是因为有朋自远方来,曼纽和莎缤娜彼此的爱意,在我这个电灯泡面前一点也不吝惜。从火车站大厅我们鬼叫重逢的那一刻开始,零下十度的空气都沾染了幸福的气息。

订婚派对在曼纽的小公寓里举行,迟到是一种美德,就算是这里,不莱梅。就算是日尔曼民族。就算是订婚派对。没有人愿意当第一个到达者,迟到者倒可以得到最多的注意,迟到者可以给最多的祝福。如果,表现的像是“赶来”的样子,带着礼物、祝福、拥抱和满身的狼狈,你会获得最诚挚的感激。所以大家都迟到。

约好是八点,八点二十才陆续地有电铃声。曼纽和莎缤娜兴奋又紧张,我将台湾带来的大礼服穿戴在他们身上。红色代表福气,祝福,喜乐,好运,所以中国人传统的喜宴或是过年都穿戴红色,我试着向他们解释。

红色的唐装,让他们显得特别兴奋,尤其是曼纽,一直对着镜子比划中国功夫,嗯,在有些国家红色似乎是挑衅的象征,下次真得多加注意。

客人陆续抵达,有从前的同学,有同事,教会的朋友,和同辈的亲戚。长辈是回避这种专属年轻人的场合的。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带一些吃的喝的,有鲔鱼的沙拉,生菜沙拉,拼盘,和很多啤酒。

(啤)酒过三巡,(生)菜过五味(事实上没什么味),大家活络了起来。两位主角拆开大家送的礼物,喧哗声也越来越大,热情果然是需要一点酒精的催化。

一转眼已经深夜,在一片混乱当中,向大家宣布,“各位,今天有一位贵客,远从地球的另一头来,和我们共度这个特别的夜晚。他要为我们唱一首中文情歌,做为祝福,请大家热烈欢迎。”我猜想德文翻译过来大概就是这意思,因为掌声过后,那一秒钟世界突然静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这个亚洲人的身上。

我清了清喉咙,说:“很高兴来到不莱梅,为我最好的德国朋友带来祝福。虽然,他们是我唯一认识的德国人。”大家笑了。“但是,我很荣幸有这个机会,为这对佳偶带来一首非常受欢迎的中文情歌,〈我愿意〉,愿此成为他们未来的承诺。”我承认这段台词练了好久。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只要你愿意,拿爱与我回应

我一切都愿意,一切都愿意,为你……

当我唱出第一个字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在场的每一位都被震撼了。不是因为唱的有多好,或是因为歌词有多动人(中文对他们而言是火星话),而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华人,站在他们中间,从他的嘴巴唱出一首原汁原味的中文情歌。坐在角落的女孩在拭泪,听众们的掌声久久不能停息,我九十度的鞠躬表达谢意。

“安可!”(再来一首)欢呼后是不停的口哨声。我说道:“今天是个难得的机会,我有一个惊喜之外的惊喜,就是我要为各位献唱接下来的……”

 

我单膝跪下,牵起莎缤娜的手。

……She,may be the reason I survive.(她,也许是我生存的理由)

The why and therefore I am alive.(是我活在世上的原因)

The one I will care for through the rough and ready years……(是我会无怨无悔照顾的女人)

Me,I’ll take her laughter and her tears,and make them all my souvenirs……(我会收藏她的眼泪和笑容)

客厅里所有的朋友们已经几乎疯狂。我牵起曼纽的手,盖在莎缤娜的手上。

For where she goes I got to be……(因为我将与她同行)

The meaning of MANU’s life is……she……Oh……SHE(而曼纽生命的意义就是她)

(注,此为休葛兰和茱莉亚罗伯兹主演的爱情喜剧Notting Hill的主题曲。)

我们三个人紧紧拥抱,所有的人起立欢呼,我们成为一辈子的朋友。

 

 

 断肠人,在天涯

 

Entergastritis是肠胃炎;肠绞痛是intestinalcolic,thegripes,或tormina;

胃痛是gastralgia;拉稀是have loose bowels;腹泻是diarrhoea;头晕是giddiness;虚弱可以用debilitated,weak或feeble;传染是infection;呕吐是Vomit,disgorge,spew,throw up,或直接用puke。而“大便”也很多种说法,empty to bowels,to have a bowel movement等等,但绝对不是Shit。那是你生气的时候表达情绪的字。

终于还是病倒了。病毒随着我雄心壮志的身躯南征,一路穿过德意志平原乡间的白皑田野。相信病毒也是浪漫地等待黎明。在我安顿好,准备在这小城准备为国争光的时候,它也迫不及待想证明它的能耐。

第二天的下午,我一个人在午餐休息的时间,漫步走回住的青年旅社。积雪未融,零下五度左右。一路景色宜人,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可惜心情不对。

整个下午,在青年旅社狭小的房间里,享受着“我”,“马桶”,“床”的微妙三角关系。

眼尖的亚洲朋友,很快发现我脸色不对(事实上也太明显了)。韩国姊妹,香港大姊,新加坡弟兄和蒙古女孩,陆续投以关怀的眼神和实际的行动,包括大声方言祷告和各式各样的神秘药方。

而我最要好的美国弟兄们则约我明天去打球,和吃更多的薯条。他们根本不知道我生病已经两天有余。很快的,他们也病倒了。

 

 

星期天早上的欧元

 

欧元的钱币,有一面是统一的样式,所有欧盟的国家都一样。另一面则是各国不同的选择,有的国家是国王肖像,有的国家放国旗,有的国家则是国徽。纸钞上的雷射的浮水印,闪烁着质感。每当抚摸着钞面的图片,都会让我想到网路上流传的感人笑话。

网路流传着一封“感人”的信,题目是“都是为了这四个孩子……”。人们都会好奇想看看是哪位老爸老妈,含辛茹苦地教育四个孩子成人。打开信件只见新台币千元钞面上的四个小学生,和一行注解:“一切的辛苦,都是为了这四个孩子啊……”

当我打开我的皮夹,里面有一张五十欧元,和一张五欧元的纸钞。在前往教堂的路上,我心想,虽然他们已经提醒要准备一颗慷慨的心,但是,应该不会要很多吧?五十欧元,可是快两千台币。体内华人机伶的基因,开始帮我盘算,嗯,如果没什么重要事,五欧元应该够意思意思了,台湾来的穷小子可不是什么狠角色,在下也是江东父老一路奉献前来远方的。

当然,如果苗头不对,事关重大如民生疾苦等重要议题,把这张五十欧元丢进奉献箱似乎也颇为体面。然而,想到两千块台币我能唱十小时的KTV,看六场电影,去旋转寿司可以喂饱好几桌人,心中的不舍难以言喻。才第一个星期天,我就要奉献那么多吗?

这是星期日的早晨,下个星期的今天我就会在西非甘比亚的首都班竹了。早上的主日除了乐团带领的敬拜,还有一个特别的时间,开放给大家作见证分享。只要你想上台,麦克风就是你的。一个来自秘鲁的女孩(她也和我一样要前往“忠仆号”福音船),带着一颗感恩的心诉说上帝在她身上一路奇妙的带领,我心中马上有共鸣,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到了奉献的时间,世界福音动员会(OM)的资深同工Elke上台,和所有的与会者分享。当天的奉献,将全数给安哥拉的孤儿收容所事工(AngolaOrphanageProject)。安哥拉在去年才结束长期的内战,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不但是赤贫,而且处食物匮乏的危机中,三分之一的孩子活不过六岁。坦白说,这是不该发生的人间悲剧。她谦卑地说:“接下来我们要请各位奉献,我请求各位尽量慷慨解囊,不是为了OM,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让这些孩子有活下去的希望。”

她继续说:“在各位奉献的时候,我们将在银幕上放映一些照片,其中有一些可能不忍卒睹。然而,我们想让各位真实地感受需求的迫切……”

银幕上,一个黑色的身躯扭曲地躺在母亲的怀里,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质问天地,一对兄妹在残垣断壁的门口,赤裸地蹲在角落。还有许多,只是静静的,无声的,让镜头诉说他们的疾病和饥饿。

我感到扎心,羞愧感顺着眼泪流下。我将五十欧元的纸钞,五欧元的纸钞,和我身上所有的零钱都放进篮子里。

然而愧疚感并没有消失。因为,五分钟前我还想着,五十欧元可以为“我”做多少事。

…………

这就是我到达忠仆号之前的一些故事。

我希望用我的一双眼和一枝笔,替你多走了一哩。而你,也要继续伴我,乘国际志工船上出海远行传福音。看,几内亚、赛内加尔就在眼前了……

 

 

作者彭书睿,1976年生,台湾某大学毕业,曾经活跃于营会、音乐厅,夜间篮球场,也曾在杂志写过一些不成熟的文章。

搭过很多次飞机,到许多不同的国家和城市,却一点也不有钱,用最贫苦的方式过得浪漫奢侈。

曾经想成为广告创意人,却因为发觉神爱他,对他有个特别的计划。所以,他现在正在前往真正的“遥远”的半路上,他的心声记在他的个人网页上www.raygogo.net,欢迎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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