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

 

当一个人躺进了棺木,是永别了,还是获得了永生,不同的观念,就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文/萧萍

 

 

 

免费公园

 

小时候,生活在楼宇密集的上海,只有在公园里,才能见到鲜花绿草,还是要花钱买了门票,才能进去观赏。有次和同学偶尔路过西宝兴路火葬场。看见大门口两边种着许多冬青树,郁郁葱葱在阳光下吐着新鲜空气,很像公园,就准备进去逛逛。

看门的人很凶,不让小孩子随便进。我们就想尽办法,揉着眼睛,假哭混在出殡人的家属之中溜进去。然后一间一间地参观。每一个厅里都布满了龙飞凤舞的挽联,色彩鲜艳的花圈、绸缎,热闹美丽。人们的书法才能在此地,发挥得淋漓尽致。

送别用的是同一首哀乐,从总理到平民,倒是绝对平等。向故人告别的表情极其丰富。有人捶胸顿足,有人低声凄泣,有人如诉如歌,也有人高声赞颂。我们在大人的腿中钻来窜去,仰望着各种不同的感情流露,觉得挺刺激、好玩,在街上绝对是看不到的。

活人有千容万颜,而死者们却都一样紧闭双眼,静静地躺在那里,任人们吵闹绝不动容。我始终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活着时候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互相陷害,不择手段地撕斗,才令人发指呢。

人有一口气时,脸色都好看,没有了那口气,脸就变成青绿色。那年月,活人都不流行化妆,死人就更是保持原味了。天气很热,冰冻过的尸体,通常都是躺在一块大幕布的后面。一张有车轮的简易担架,露出了他们的头和穿着新鞋子的脚。

厅里没有冷气,解冻的面部开始渗出颗颗水珠,就有人拿着扇子对着他猛扇,口中还振振有词地念着:“他太热了!”我们看着好笑,等一下到后面火化,不就更热了吗?

人在伤心的时候,常常会失去理智。每次当工人推尸体去后面时,都会有人狂呼滥叫着,拼死上前扯住那担架。表示对死者的无限留恋。有一次,在争夺之中,那具直挺挺的尸体还差一点摔到了地上。最后总是在一场激烈的大搏斗中,各奔前程。我不喜欢这种结局,为什么不能好好放他们走呢?

门口有个老员工,脸色铁青,疙里疙瘩的皮肤,像烤焦的番薯。漠然的目光,无动于衷地面对着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越看他,越像那些幕布后面的已故人士。当他用眼睛瞪我们时,真是恐怖万分。染上这种职业面容,让人宁可当一辈子那个“荷锄日当午”的农夫,也绝不要这份工作。

这地方有花有树,又有丰富的表情,还是免费。同学们一传,竟然大家都来玩,只有父母不知。过了多少年后,我家小妹才道出,她也玩过火葬场。母亲知道后,为我们的举动大大吃惊,已为时太晚。

每年暑假去南京铺镇,姨妈家的后山上有一片坟地。一丛丛的坟头上面长满了杂草。清明的时候,家家户户上山扫墓,满山是袅袅的祭烟,和人们的干号。每次要去表妹家,必需翻过这坟山。山里没有人,小路两旁是一座座的坟。走着走着,想到大人讲的鬼故事,心中也会发麻,毛骨耸然。只好唱歌壮胆。以后竟然吓得不敢再去。

来回走了很多次,从没有见到过鬼。只是心中有了鬼,就有了恐惧。如若是坟头后面,突然蹦出一个坏人,那可比鬼还要可怕了。

 

 

墓地瑰宝

 

来到美国后,生活、工作的压力,常常让人感到几乎窒息。偶尔去了一次墓地,竟有了一种脱世超俗的感觉,让人感受到了天堂。

在洛杉矶的格兰黛尔市,有一个墓地,像是一座艺术博物馆。里面收藏了世界上最大的油画,像一片天空般的宽广。那画记载了耶稣的一生,从他诞生在马槽,到钉十字架,及至三天后复活。

这是波兰的三个画家用一生完成的。为了保存好这幅珍贵的油画,人们为之量身建筑了一个硕大的展示厅,像电影院一样,里面有三十排大红绒布沙发椅。配上了音乐灯光及解说,把人带回到两千年前的耶路撒冷……让人享受到极高的艺术气氛。

此地每月仅开放寥寥几次。总是想极力推荐大家去观赏。可一提到墓地,人们就忌讳。小妹还笑我说:没有想到,你小时候的那个爱好,至今未改。

馆中还有幅《最后的晚餐》,是描述耶稣在被捕前的晚上,请了十二个门徒来吃最后的晚餐,并告诉他们,有人出卖了他。十二个门徒的个性、背景不同,表情也各不相同,有人哀伤,有人惊叹,有人愤怒,有人慌乱。出卖他的那个门徒犹大,一手紧紧地握着钱袋,惊恐的目光刻划得维妙维肖。

据说这一幅,是世界一绝。它是用彩色玻璃拼制而成,并用自然光线作背景,耶稣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十二门徒的惊恐表情栩栩如生。这幅画,是在当时好几个国家的推荐作品中选出来的。

入口处展示厅里,收藏了当年各国的参选画。其中有一幅画里,耶稣是光头圆脸,好像鲁智深,还穿着日本和服,和十二门徒坐在地上喝酒。很有意思。各种族的人都希望上帝的独生子长得像自己。最后还是义大利画家达芬奇的画中选,从此耶稣的形像就定了下来。

大厅里,两旁伫立着一些白色大理石雕塑,也是来自圣经的故事。伸展开去的小厅,墙上是很久以前的墓碑,好像抽屉一样,汉白玉的面板上,刻着死者的名字和生辰。以一家人为一室。室内有石凳和花的祭坛。那都是很久以前一些非常富有的人家。

 

 

美丽女孩

 

室外是现代普通的墓地。

晶莹剔透的喷泉,碧波荡漾的湖水,青青的草地,蓝蓝的天。团团簇簇的鲜花,在加州著名的阳光下,尽情地绽开。没有杵立的墓碑,也没有凸起的坟头。所有的碑牌统统平躺在绿草之中,仰望苍天,沐浴着永久辉煌的太阳。

几年前,参加了F小姐的葬礼。肃静的教堂里坐满了人,牧师为她祈祷送行。她的棺木放在讲台后,开着半边,露出安祥的容颜。讲台后面没有墙,一个巨大的落地窗,却没有玻璃,看到的是一大片蓝天和白云,细细的风儿缓缓涌进。这窗好像直接连着天堂。

她穿着母亲用心、用泪、亲手为她缝制的粉红色新娘礼服。那份美丽,清宁,素静。让人感到她的灵魂就从这里升华。我们为她唱了那支生前最爱的歌《野地的花》:

“野地的花,穿着美丽的衣裳。天空的鸟儿,从来不为生活忙。慈爱的天父,天天都看顾,他更爱世上人,为他们预备永生的路。”在悠扬深沉的音乐声中,教会的八个弟兄,抬着她缓缓地走出教堂,去到了墓地。

大家默默地目送着棺木放进了坑里。每人轮流添上一铲土。最后是推土机填平了墓地,盖上了那片草坪。

她就永远安息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了。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安宁。她那美丽的灵魂,在众爱之中飞向了天堂。

F小姐是个美丽热诚的女孩,来自上海。认识她的人都非常喜欢她。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星期五晚上,她主持的教会聚会上。她穿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和着她那纯洁灿烂的微笑,好像一个天使,极清纯可爱。第二天外出旅游就出了车祸。牧师说她是被主接去了。

那么好的女孩,肯定是到了天堂。只是不能理解上帝为什么那么早就要接她走。

 

 

圣诞时节

 

圣诞节时的格兰黛尔的墓地,草坪上布满了鲜花,和五颜六色的风车、气球。有个老男士独自坐在椅子上,身边是一台录音机,嘹亮的音乐声随着风儿飞旋,一遍又一遍,唱得花儿都竖起了耳朵。一整天,他都和他的亲人在一起享受着浪漫的时光。

有个六岁孩子的墓前,围着小白篱笆,里面是玩具小熊、小鸭。红红绿绿的气球飘在上空。家人们围坐在草地上,听听音乐,吃吃东西,和他聚在一起。他一定也感受到了节日的快乐。

墓园中,那微风轻轻飘拂的细嫩小草,源源不断地娓娓诉说着往日的故事。人们长眠在地下,而地上的青草在晨曦露珠之下,生机盎然地延续着生命,永不休止。

墓园非常宽广,车开过时,看到的是一片随着山峦起伏,翠绿辽阔的草原。怎么也不能联想到青面獠牙,披发长舌的鬼魂。躺在这里的人,没有恩怨哀愁,没有贫富之别,没有情感的烦恼,没有生存的压力,停止了一切争斗。每日共同迎接太阳上升,又默默地等待月光撒满大地。那种回归大自然的感受,宁静而美丽。

在中国,人们把死亡叫做“永别”。是绝望,所以扯住亲人不放,一放就永远没有再见的希望了。怎不叫人悲痛欲绝呢!

而美国,是以基督精神建国的。在基督里,死亡叫做“永生”。人的身体只是到这世上来旅居的。当信主的人走过死亡的幽谷,就会进入永生。不再畏惧死亡,因为有永生的盼望。亲人的离别,也变得不再那么悲伤。因为他们相信,有一天会在天堂相聚,那里没有任何苦难,只有快乐,并且永不分离。

记得《简爱》中的一句话:“当我们越过坟墓,来到上帝的面前,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是的,无论你现在有多显赫,有多富有,也无论你是多么贫穷,多么落拓,上帝赋予我们的尊严永远是平等的。所以不要以今天的财富骄横无礼,盛气凌人。也不必为贫困失意而沮丧失落、自暴自弃。因为我们共同拥有蓝天、白云、太阳和大海,我们在信仰中,也共同拥有永生的盼望。有一天,我们也同样会舍弃这世上的一切,越过坟墓,飞向天堂。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美国加州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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