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帆船(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像荷花的芬芳,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文/季芳

 

 

 

楔子

 

在俄罗斯,有一则美丽的童话故事:一个漂亮善良的俄罗斯小姑娘,从小生长在大森林边的小村子里。有一天,她去森林里找野草莓,见到了一位女巫。女巫对她预言:“可爱的小姑娘,从辽阔的大海边,将驶来一艘红色的帆船,帆船上会下来一位英俊的王子,他将成为你亲爱的丈夫。”于是,小姑娘日日夜夜地等啊等啊,等待着天边的那一艘红帆船。

许多年过去了,小姑娘也慢慢地长大了,终于有一天,她真的等到了梦中的红帆船。

 

 

 

就如同生命的故事开始于洞庭湖畔一样,我对红帆船的等待也开始于这里。

自从读了优美的俄罗斯童话《红帆船》,我就总是会在浩渺如烟的湖边徘徊着,眺望着,幻想着,总是执着无比地幻想自己正在海边,等着那只红帆船。

总有一天,我会等到属于我的红帆船的。那位英俊的王子,一定会来将我带进永远的天堂。尽管我才七岁,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湘湘,天要黑了,快回家吃饭了!”总是在黄昏,大我几岁的姐姐吴潇在做完晚饭后,来沙滩上叫我回家,家就在不远处的岸上。

家里有三个人,爸爸、姐姐和我。在我快满一岁的时候,也就是六年前,在那个中国人忙着造神,忙着建构梦幻的人间天堂却营造了真实的人间地狱的年代里,妈妈含冤而死,她是被爸爸的“罪行”牵连的。

出于对妈妈的渴念,我总是缠着爸爸和姐姐,拚命搜索他们的记忆来拼凑母亲的形象,尽管这令他们十分难过。我也总是翻看家里那些已发黄的黑白旧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端庄清丽,一双眼睛流溢着深情,含蓄,细腻,温婉,迷濛和伤感的光泽。想象中,我总是看见妈妈如《楚辞》中的女神,乘洞庭之波,随轻风,霞霓,风鸟和潇潇木叶,款款而来。

爱情是她生命的支柱。为了一分爱情,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湘女多情,自古皆然。我想,妈妈给我和姐姐取名为“潇湘”二字,一定是她对自己,还有我们,身为楚国女子有一种由衷的骄傲。

母亲的去世,将死亡和受别离苦过早地摆在了我的面前,在我的内心铸刻进了终生抹不去的深刻的孤独感与不安全感。死亡,不再是遥远的背景和隐约的沉重,它像是一个就住在隔壁房间的熟稔的朋友,成了生活中随时都会现身的某个重要组成部分。白色,幽玄,静穆而飘渺。

出于对生命极限的无力感,出于对永恒黑暗的恐惧,我总是喜欢读古埃及人刻在陶片上的诗句: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荷花的芬芳

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没药的馨香

像微风中坐在风帆下

我希望自己也能够单单纯纯地看待死亡,平平静静地将它写成诗行,并且从从容容地将诗句刻在陶片上,一如远古的初民。

 

 

 

又是一个周末,我来到姐姐的学校北京大学参加“诗歌朗诵会”。

几年前,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大物理系,读完本科又读研究生。而我则随后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日语系。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学校,是想要和姐姐在一起。而之所以选择读日语,是因为在中学时代,被电视电影上面的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迷得神魂颠倒,发誓要听懂他们的语言。

春末的燕园到处是纷飞的柳絮,未名湖波光潋滟,是一幅清雅的东方水印画。朗诵会就在湖心的小岛上举行。

姐姐一身寒梅似的素妆,“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根本就是她的写照。她和男朋友陶浩,还有另外几个负责人在负责着组织工作。

从小姐姐就宠爱我,照顾我,我从来就对她十分崇拜,她是我的楷模,是我的骄傲。陶浩是她的学长,他性格温和,平易近人,将来一定是一个温柔敦厚的丈夫,我对姐姐的眼力佩服有加。

朗诵会终于开始了,一首接一首,预言家的神秘预言,失恋人的悲怆独白,龙卷风的晦涩呐喊,流星雨的狂热梦呓。冰冻的阳光,狂欢的雪崩,尖叫的仙人掌,哭泣的紫罗兰……全都是风靡一时的,朦胧度高达百分之两百的朦胧诗。

有一个朗诵《黑色的疯狂》的名叫苏阳的男孩吸引了我的注意,他的嗓音十分动人,挺拔修长如玉树临风,眉清目秀如午夜歌王。当我悄悄从姐姐那里打听到他是哲学系研究院的高材生,已经出过两本书的时候,我想应该是让他知道我的存在的时候了。

朗诵结束了之后,大家三五成群,自由交谈。我看见苏阳正和姐姐,还有其他五、六个学生围成一个半月形聊天,不禁喜出望外。

走过去,听见他们的话题在,现代派艺术之间绕来绕去。于是,就印象派,立体派,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神秘主义,南美魔幻主义等等,我发表了一通高见,虽然这些都是我平时在业余时间里翻看所得的皮毛,但我的高谈阔论中却还是不乏哲理的碎片,不时地闪烁着思想的火花。

“吴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阳。你和你姐姐-你们姐妹俩不太一样。”诗会散了之后,苏阳特意走过来自我介绍。

“那当然啦!姐姐一直是温柔娴静的淑女。我从小就是个不安分的问题少女。”知道他在注意我,观察我,我听见自己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吹着欢快的口哨。

“下个周末我们系有一个关于存在主义的专题论座,我可不可以请你来?听完讲座以后再去看话剧《等待戈多》,你愿意来吗?”那清俊的双眼中盛满了期望。

“好吧。

”迟疑了大约五秒钟,我故作矜持地回答。

 

 

 

就这样,我和苏阳认识了并且很快堕入情网。我想我是等到了我的红帆船了。

我被他哲理的思辩和脱俗的气质所吸引。我们同样都愿意到楼兰古城去欣赏繁华,到丝绸之路上去醉饮落日,到广袤的草原上去追随成吉思汗的铁蹄,到遥远的星球上和外星人攀谈……我也十分愿意和他讨论关于存在与虚无,灵魂与肉体,升华与堕落,天堂与地狱之类的问题,那是因为我在反抗着母亲的去世所带给我的孤独感,迷茫感和不安全感。

我喜欢听他娓娓而谈,那个时候,他就像一棵摇曳的花树,他的话语是凋落下的花瓣,我在树下一片一片地拣着。

没有一个日子不是在我们的爱增多一分后过去的。这种爱清纯如水,温情脉脉,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无法言传。

 

我和石柳在黄昏中的校园小径上散步。校园里的每一条小径都是青春的长春藤,都通向永远的十九岁。

“吴湘,最近三个月,你一直神秘兮兮的,你姐姐的同乡会不可能每个周末都有活动吧?快点招了吧,什么事儿还能逃过我的眼睛?”石柳瞪大了的眼睛里打满了问号。

石柳比我大三岁,是我们宿舍里五个女孩中最漂亮,最活跃的一个,和我最为要好。我们俩很相似,都孤傲,浪漫,自私而脆弱。我们一样都有着黑如绸缎的长发,秋水般含情的眸子,挺拔的鼻梁,精致如花瓣的嘴唇。我们都酷爱流行歌曲,电子音乐,前卫电影,星座学,手相术,摩卡咖啡和冰激淋,高筒靴和紫色唇膏。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这三年来她已经换了三个男朋友了,而我却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不是缺乏追求者,而是我一个都没有看中。

知道迟早是要向她坦白的,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发生发展向她做了一个大致的报告。

“谢天谢地!你的初恋总算是开始了!听上去很诗情画意嘛!一切都好,就是……”石柳在一块草坪上坐了下来,我坐在了她旁边。“就是想不出你为什么会对学哲学的动心?你难道就不怕他将来一辈子青灯黄卷,生活在像形塔里,不食人间烟火吗?别忘了现代夏娃可不是风花雪月就可以活得下去的,现代夏娃需要坐‘奔驰’,住别墅,穿夏奈尔时装,用CD化装品!”

遥想古希腊时代,哲人总是受到女人们的青睐。一代名妓阿斯帕西亚,就不嫌弃苏格拉底秃头、宽脸、扁鼻子的讨厌长相,慕其智慧与他同居。如今,石柳的观点应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哲学家没有变,女人却变了。

“你和丁义明最近怎么样了?又吵了吗?”我岔开话题。丁义明是石柳目前的男友,在中关村一家公司工作。

“怎么不吵?每次见面都吵!他这人,智商越来越下降,我看跟他吹只是迟早的事儿!”石柳说。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也毕业了。姐姐和姐夫陶浩在半年前,同时联系到洛杉矶加州大学物理系的奖学金,双双赴美攻读博士学位。

同学们纷纷作鸟兽散,找起工作来真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石柳后来果然和丁义明吹了,她的新男友是生物系的汪军,汪军已办好去威斯康辛州留学的手续,他和石柳刚领到结婚证,石柳于是马上回安徽老家,办理探亲手续。

我问石柳为什么最后会选定汪军。

“他是我的老乡呗!还有,你没看见他就要去美国吗?”石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敷衍着。我只见到过汪军两次,他看上去相貌平平,但是很健谈。

姐姐走了,石柳走了,好在我还有苏阳,还不至于那么孤独。苏阳去了一家研究机构工作,我找了一份旅行社的工作。

“湘湘,嫁给我吧!作我的新娘吧!”苏阳说。

“好吧。”我的回答就这么简单。

我只希望能和苏阳建立一个温馨的小家庭,终生厮守。我们计划半年后结婚。

就在八月中旬的那个酷热的下午,一个电话打到我们旅行社。

当我挥汗如雨地赶到医院时,苏阳已经面如白雪地躺在死神的怀抱里。好像听见医生告诉我,他是因心脏病突发而死的,先天性的心脏病。

“苏阳!苏阳-”我听见自己的尖叫。两位苏阳的同事,将泪流满面、失魂落魄的我扶到了医院的门外。八月的骄阳下,我的身心如水印石一般地冰冷。

那只从海面上飘来的红帆船突然消失在天际。我被抛在此岸哭泣,无法到达那遥远的彼岸。

我不知道这是真实的虚构,还是虚构的真实。我不知道这一场庄子式的蝴蝶梦中,为什么会先有母亲,后有苏阳弃我而去。我更不知道生命何以脆弱至此,何以如此无承受之力。

我无法理解。如果有上帝,我想连他也无法解释,关于梦与现实的变奏,关于存在的神秘与虚无,关于生命的荒诞,关于时间的踪迹和空间的变形。

苏阳永远地走了,带走了我的古典主义爱情的时代。我不愿意再留在北京这伤心地,联系了上海的一家日商公司去做翻译。

一支接一支,我在候车室里狠狠地抽着烟。像是坐在一方没有时间的空间里,恍若隔世地看着来往的乘客。

“小姐妹,我看得出来你很难过。不要再抽了,好吗?很伤身体的。”一个中年妇女在我的身边坐下,她的声音亲切而柔美。

“如果你想哭,就哭出来吧。你知道吗?天上有一位上帝,你心里的苦,他是了解的……他很爱你,非常非常地爱你……”她接着说下去,递给我一小叠面巾纸,而我已莫明地泣不成声。

那温柔的语气竟有神奇的力量,我悲戚而幽闭的心好像在沐浴着甘霖,我很听话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实在对不起,很想多陪陪你,但我得赶车了。”她背起了背包,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说:“小姐妹,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心里有多难过,都不要绝望。要记住,上帝在爱你,保守你。”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目送她远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的尽头时,才想起来,我没有来得及问她去哪里,还有她的名字。

静静地,我站在那里,回想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未完待续)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美国南加州。

 

【在那繁荣而又寂寞的上海,等待着吴湘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呢?一再破碎的心,还能愈合吗?她的生命中,还能再有爱情的位置吗?请继续收阅本刊下期〈红帆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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