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再见

午夜零点,新年的钟声响起。外面震耳欲聋的鞭炮,父亲的哀号,母亲茫然的目光,相互交织着,像一把把利剑,穿透我的心。

 

 

 

文╱天婴

 

 

 

 

过不去了

 

今(2002)年,父亲刚好在中国人说的坎儿上,七十三岁。父亲瘦小,据他自己讲,一辈子体重也没超过一百斤。

父亲也多病,上大学时,被火车压坏了一条腿;文革中被追打,逃到外地,全身换血;从四十八岁起就心肌梗塞,小的不算,大的有三次。最严重的是十一年前,休克了十六个小时。

去年十月,父亲又患上肺癌,而且转移到骨头上。医生说,他只有三到六个月的时间了。

1996年,父亲和母亲一起移民来加拿大,我便向父亲传福音。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不要再给我讲。《约翰福音》我可以背,但我一生的经历告诉我没有神。”他还说:“如果耶稣可以治病,那医院关门好了。”

那时,我才知道父亲从小在教会学校长大,对教堂并不陌生,赞美诗歌他也好熟悉。但他就是刀枪不入,滴水不漏。

后来,父亲因极不喜欢国外的生活,放弃了移民,和母亲回国了。

两年前,我做了个梦,父亲被裹尸布包着,我拼命地叫他,用尽全身力气喊:“爸爸,您醒醒!你醒醒啊!……”

第二天一早,我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抓起电话,劈头盖脸地就问:“爸,你怎么样?有没有看医生?”父亲不解地回答:“我?为什么要看医生呢?”我想:算了,梦就是梦,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但这个梦并没有在我的脑海中消失,我一合上眼,父亲骨瘦嶙峋的身影就浮现在我眼前。

于是在那一年的春节前,我写了一封不寻常的家书。中国人是很含蓄的,尤其是父母子女之间,不太表达感情。我也不例外,从没和父母表达过真正的感受。

这次在信中我却说:“爸爸,您对我很好,您用您的一生来爱我,我这一生即使给您做奴隶,也没法报答您和妈妈对我的养育之恩。如果我成了百万富翁,我也没法偿还您为我付出的。

但有一件礼物,我可以给您,可以偿还您对我的爱,那就是耶稣基督。爸爸,我爱您,您就为了爱我的缘故,再想想吧,神比我更爱你。”

 

 

纵横老泪

 

今年过年前,我回到家。刚刚化疗完,前一天赶着出院的父亲,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说:“你看,你爸成啥样儿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我的泪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全家被赶出京城,他没有泪;红卫兵围追堵截,他没有泪;被人诬陷,停发工资,靠向单位借钱养我和妈妈,他没有泪……我抱着无助的双亲,泣不成声。

年三十晚,无论怎样,还是和妈妈坐下,包个团圆的饺子吧。父亲在隔壁房间痛苦的呻吟,像针一下一下,拔出来又插进去地扎我的心。

午夜零点,新年的钟声响起。外面震耳欲聋的鞭炮,父亲的哀号,母亲茫然的目光,相互交织着,像一把把利剑,穿透我的心。

父亲流着泪,对我和母亲说:“你们为我祷告吧。”我再也忍不住了,号啕大哭:“主啊,您救我的父亲!他虽不认识您,但您爱他,求您医治的手抚摸他。”

初一,父亲高烧不退,滴水不进,唉哼、呻吟越来越频繁。父亲认为大年初一看病不吉利,豁出命地反对上医院。母亲一步不离地守着父亲,我只有以泪洗面,哀求我天上的父。

初二凌晨两点,我求父亲,求他答应我叫救护车。终于,他同意了。到了医院,父亲的白血球降到三百,血色素只有五。医生立刻下了病危通知书,告诉我们要准备后事。妈妈一下瘫在我的怀里。医生告诉我,父亲即使可以暂时脱离危险,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活着出院。

初二到初十,我的日子就是医院。父亲每半个小时睁一次眼,十分钟可以讲一句话。我从没有这么近地看过父亲,父亲没有血色的脸,好像全然没有知觉。他每一次睁开眼,总是说同一句话,“早点儿回家,你身体也不好,你有心就行了。”

一天,我问父亲,我信中提的事儿,他想过没有?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你爸一辈子没害过人,今天为什么落到这个地步?我想不通。”我强忍着泪,心里呼求那让死人复活的主。我说:“主啊,求您了,我不靠您,还靠谁呢?”

 

 

音犹在耳

 

一夜一夜,我从同一个梦中哭醒。我梦见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我开始回忆父亲的一生,最后,我突然不知该如何结尾,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说:“再见了,父亲。”便大哭起来,因我知道,我们没有再见的那一天,我们是不同的两个归宿。

于是我又说:“永别了,父亲。”这一次更是哭得心痛,因我不要永别,我不要永远的隔离。

一夜一夜,我爬起来,匍匐在上帝面前:“主啊,我不要永别。”

复活节的晚上,打电话回家,妈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灵魂得救了!”我先是一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马上说:“快,我要和爸讲话。”父亲说:“我之所以要接受耶稣,是神的爱打动了我。”

父亲在医院问我的“为什么”音犹在耳,怎么一下就变成了“神的爱”了?我不明白。但我想起了自己对父亲讲的话:神比我更爱你。

今天的父亲,不但一天可以为母亲做三餐,而且化验表明,癌细胞基本消失。我知道,生命都有尽头,但是父亲不仅有了又一次生活的机会,而且如果有一天要和我说再见,将不再是永别。

 

 

作者来自西安市,现住加拿大多伦多市。

 

编者按:本文作者天婴的父亲于今(2005)年二月下旬在西安辞世。这篇是她在2002年投给本刊的稿件,由于稿挤,一直没有机会刊出。原定本期刊出的《从〈梦里花落知多少〉透视“独一代”》四之二,也因作者回家奔丧之故,无法完稿。请读者在祷告中记念她。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