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常睡眼惺忪地对他说:“你去吧,我要睡觉,不去上班了。”丈夫实在不明白,我怎么竟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婆?

 

 

 

文╱盐光

 

 

 

 

一碗米饭一把琴

 

儿时想要的东西很原始且现实,只为肚腹,尤其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又进入了“文革”时期。那时候,能天天吃上米饭馒头就很知足了,根本不敢奢求其他的东西。

记得一年级时,有个女同学的爸爸,是部队当官儿的,据说她家天天能吃上大米白面。有一次到她家玩,正碰上她在吃饭。看到她精致的小碗里,盛着亮晶晶的大米饭时,馋得我口水直往肚子里咽,心想,这辈子能过上这样的日子,那该多好!

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想要的东西渐渐脱离了初始之欲。小学六年级,邻家的男孩子和我同班。他有一把吉它。每天放学后,都得意地坐在院子门口,弹着一些当时流行的苏联歌曲。我真是惊奇,他的指尖下竟会流出如此美妙的旋律。

我非常羡慕他家的“富有”,父母竟买得起这样的奢侈品给他。说实话,真恨不得下辈子能生为他家之人,才算不枉一世。

这种羡慕和遗憾,在心里持续了很久。我从没有跟母亲提及此事,因为我知道那是枉求。

后来在家门口很少看到那个同学弹琴的影子,据说琴弦断了,他也弹得厌烦了。我感到很惋惜,心想,假如我是那琴的主人,我会珍惜它一辈子的(然而,当我后来有了比吉它贵重不知多少倍的钢琴时,早已忘了曾有过的遗憾。它被我冷落在一边,常常被灰尘覆盖着)。

 

 

千辛万苦“留城证”

 

上中学时,正面临着毕业后“上山下乡”。谁能拿到一张“留城证”,就意味着有一个“金饭碗”,即一份国营企业的工作,一辈子生活就有保障了。但是,那时“留城”是有条件的:独生子女,或者父母身边仅有的一个,或者身体有病,否则,无人可以逃过“扎根农村”这一劫。

我毕业那一年,“扎根农村干革命”的风潮已近尾声,但下乡务农仍是不够留城条件的学生的必行之路。由于家庭的变故,虽然哥哥已赴农村,可我仍得响应“党的号召”。

那时,我的身体状况,下乡务农有些勉强,一是全身浮肿,二是心动过速,每分钟在一百二十次左右,甚至有时会出现停搏现象。母亲向单位知青办提出申请,要求允许参加体检。希望通过这一途径,使我留城。

第一次体检,浮肿原因不清,但肾功能没有问题;心电图显示心速快,但也未发现病理性疾病。据当时规定,单纯性心动过速,只有在心跳每分钟一百五十次以上才够条件留城。

第一年的体检虽然未通过,但还有两年的复查机会。如果三年都不符合条件,就没有理由呆在城里了。

第二年(1977)复查时,为了达到心速一百五十次以上,我偷偷喝了一小杯白酒,口里还嚼了点茶叶。可是,检查出来的心速反而仅一百次左右。

我感到绝望了。哭已经不能完全地释放我。我想到了死。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曾让我狂喜了几天几夜,产生了做梦都不敢想的愿望──考大学。我舍弃了捧以度日的小说,以及荒唐无聊的“恋情”,每天到图书馆,开始了“苦读”。

然而,“没有留城证就没有资格报考”的规定,却将我挡在了考场门外。这无疑宣判我“死刑”,我几乎发疯。

当时没有走向绝路的原因,是还有体检的最后一线希望。1978年秋,我一个要好的同学,见我处境“坎坷”,甚是同情,便请求她的叔叔帮忙。他是文化人,恰好在我体检的医院任外科主治大夫,很理解我求学心切。所以,愿意冒风险“救”我一把。

体检的那天早晨,她叔叔下了夜班却不回家,故意留下来帮我。他为我检查,巧妙地为我找到“不适合干体力工作”的病症,当即出了一份“不宜下乡务农”的诊断报告。我这才顺利地拿到了“留城证”,并在1979年参加高考。

 

 

大课逃掉小课睡

 

更幸运的是,我这个基础很差的考生竟一考即中,那是我一生中,虚荣心最大的一次。因为在街坊邻居中,只有两户人家的孩子“中了榜”,我是其中的一个,尤其我还是一个在城里“黑”了两年的“二等公民”,真有“扬眉吐气”之快感。

九月份,我满载着青春热情和崇高理想,风风光光地踏进了大学校门。当时恍惚觉得已迈上了人生的顶峰。然而,这分激动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单调枯燥的学习,以及集体生活所带来的搅扰与烦恼,使心里的远大抱负渐渐隐退了,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颓废。

大二以后的三年里,我活在空虚和颓废之中:早晨从不叠被,床上床下混乱不堪;平时大课能逃则逃,小课能睡则睡;晚上熬夜点灯,白天昏沉如醉;既使人在课堂,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大四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一个男孩。他家里没钱没地位,但他的厚道朴实、稳重成熟,使我的爱情观由荒诞不经而且轻浮的“浪漫”,变得认真起来。

我毁弃了信誓旦旦“不为人妻”的决心,成了他的老婆。婚后的日子虽说清贫,但两人世界的新鲜感,暂时冲淡和缓解了我内心的忧郁。

 

 

冰箱唯有冻豆腐

 

对我来说,比较理想的工作是文字翻译。所以,毕业后被分到一个工厂的技术情报室工作,据说那儿有些英文资料可以翻译。

可满心欢喜的我,被憋在那儿足足两年,除了几份英文的广告杂志,没有任何可读的英文资料。每天早晨都是丈夫先起床,当他喊我起来同他一起去上班时,我常睡眼惺忪地对他说:“你去吧,我要睡觉,不去上班了。”丈夫实在不明白,我怎么竟是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婆?“这都是我的命,前辈子欠你的,认了吧。”丈夫常这样无可奈何地安慰自己。

“我不想再呆在这个单位了,”有一天我突然对丈夫说,“能否找人帮我换个单位?”丈夫一听面有悦色,他想至少我还不是一个不可救药之人。

为了能让我做好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丈夫卯足了劲儿,把我调到一个还算有规模的研究所。这个研究所办了两份刊物,且英文技术资料很多,可以摘译用在刊物上,很符合我的愿望。这两份刊物虽然发行量不大,但在本行业里还算是满有名气的了。刊物既有名,又有稿费可赚,在此双重利益下,我这回终于感到“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然而,一年后,我“喜新厌旧”的毛病又复发了:要不找藉口请假,要不上班就是企盼中午那顿“扑克战”,下午睡完大觉就溜。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每天浑浑噩噩,无所事事,心中常被空虚困扰着。

一天,丈夫得到一张买冰箱的优惠券。我们没有那么大的一笔钱,只好东凑西借,终于将冰箱买了回来。可是,偌大一个冰箱,放什么呢?只冻了一条鱼和一块肉,其余就是豆腐了。看到儿子开冰箱,只找到残羹剩饭的那种尴尬,我突然发现,我想要的东西应该是很具体的──钱。

我自问:“你不是最瞧不起人看重钱,怎么自己却变得如此庸俗起来呢?”“‘君子不谈钱’是‘自欺欺人’,太幼稚、太不现实了。”我在欺骗自己。

 

 

捕捉不到留不住

 

不久,我调到了一家进出口公司。还记得第一次去参加展销会,刚踏进“五彩缤纷”世界时的情形,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目不暇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诱人。我从不知我的意志力竟是那么软弱,不堪一击。这么一个自命清高,自认为很有“定向”的人,很快就下沉了。

那时,我白天忙于工作,晚上疲于陪客户喝酒、唱歌、跳舞,根本顾不上家人。为了不影响工作,我将孩子送到一周回家一次的“整托”幼儿园。有一次半夜回来,刚下车,便发现丈夫在路边等我。当我看到他在刺骨寒风里的瘦削身影时,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歉意。

一天夜里,我鼓励他也换一份工作,一来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二来调换个人的生活内容。那时,丈夫也有“人挪活、树挪死”的想法,因为他对他所在的单位,也感到乏味了。几个月后,几经周折,他也调到一个衣食不愁的“实惠”单位了。

世上的诱惑,使我的心已如“狮子大开口”。虽然冰箱里塞满了鱼肉,没有了“冻豆腐”的尴尬,但我却不再满足物质上富足有余的生活。我向往的是:一个人买东西时不用去顾虑价格,那该有多自豪、多得意、多满足呢?

两年后,在外贸单位挤都挤不进去的时候,我“下海”了,做了一家香港公司驻国内办事处的代表,月薪是我原来一年工资的总数。又过两年,我积累了资本,干脆“单干”起来。很快地,腰包鼓了,银行存摺的位数加增了。我干得风风火火,丈夫的事业也如日中天,我实现了“花钱不问价”的梦想。

然而,每当一个人静下来时,“空虚”竟又肆无忌惮地折磨着我。我拼命地花钱来填补、来抑制,却无济于事。而且,我发现我几乎看不到丈夫的踪影。我开始留恋起连黑白电视都买不起的日子,重温起丈夫给我送包子的那份蜜意。这一切离我已经很远很远,再也捕捉不到了。

痛苦的空虚将我逼到绝境,我变得忧郁易怒,甚至每天流泪。丈夫不明白地问我:“该有的都有了,你到底还要什么?”我哭了,说不清,只说了一句:“我想死!”

这是实话,我真的不知自己要什么。只觉得一直在抓,但每抓到一个,都发觉“不过如此”。人真的很可怜,以为自己现在追求的,会带来永久的满足。殊不知,使尽浑身解数、投入毕生精力索取到手时,却发现这些东西还不是最想要的。人的生命就这样挥霍殆尽。我反复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人活着的价值是什么?”

 

 

跪在地上的身影

 

“出国吧,在异国他乡从头开始,有新的追求,也许会使我找到活着的价值。”我想。我曾经很同意这句话:“生命的意义不在于得到的结果,而在于追求的过程。”既然如此,生命的意义就只是在不断的追求─得到─追求的循环中体现罢了。

“好吧,我送你出国!否则,你会疯掉的。”丈夫本来不同意,但见我的情形,只好妥协了。

我带着从头“打拼”、调整空虚的心的目的,来到美国这块陌生的土地。但不如料想,挫折并没有将我从绝望中带出来,反将我拖入更深的痛苦。给丈夫打电话,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安慰,但每次都是以吵架终结。丈夫无奈地问我:“国也出了,你还想要什么?”

当“空虚”将我逼到尽头时,上帝的恩典临到了我。在漫无目的中,我第一次走进了教会,被一群陌生人围绕。从敬拜开始的那一刻,我那颗飘荡迷茫的心似乎找到了家。泪水如泉源般狂奔而出,一直到结束。

后来,教会的两对非常有爱心的夫妻,常常关心我、帮助我,为我祷告。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跪在地上,为他们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祷告时,他们生命中流露出的“美丽”,和脸上显出的喜乐和满足,深深地吸引和感动了我。这不是我一直向往的吗?

我顺理成章地归入主的名下,成为他的儿女。神也不断地用他的话来改变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使我的心逐渐地得到释放和医治,内心也充满了平安和喜乐。我不再是一个可怜、短视的人了。

圣经《约翰福音》4:13-14,耶稣在向一个人要水喝的时候说:“凡喝这水的,还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赐的水,就永远不渴;我所赐的水,要在他里头成为泉源,直涌到永生。”是啊,人内心的空虚,不是地位、名誉、金钱、知识或者感情,可以满足的。即使拥有了全世界,人也无法不受内心空虚的折磨,更摆脱不了灵魂飘泊不定的痛苦。唯有神才可以满足我们心灵的饥渴。

我知道了我为什么活着,活着的价值是什么,我也知道了我以前为何那样挣扎、痛苦,因为一切不跟神相连接的,都是“虚空的虚空”。

 

 

作者来自中国辽宁,现住洛杉矶,从事进出口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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