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带走一片云彩

 

编者:王政(笔名莽汉)、胡传永年轻时在大学相识相知,一个21,一个23,彼此执手相誓,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近三十年来,在中国社会、文化的大变革、大波动中,风雨同舟、相爱如初。无论富贵贫贱,生老病死。这份爱虽平凡,却因其始终不移、不断的执着,让人生出浓浓的感怀。

在中国打造“东方七夕情人节”之际;在情歌漫天、“爱不排队”,多情泛情终至无情的时代;在标新立异,追求传奇、刺激、异类爱情的“自由”时尚中,这一段平常之人平常婚姻中的爱情,叙述着一份生死相守的婚约。

来自上帝天父的安慰之手,仿佛藉着他们的叙述,安抚着每一个阅读者的心灵;那向上仰望、对天国的信心与盼望,照亮了我们心中因苦难而昏暗的角落。王弟兄在生命最后时段里、在病痛中的喜乐与感恩,让厌倦生命和挥霍生命的人无地自容。他的未亡人年及半百,突遭丧夫之痛,却没有以愤怒对峙于世界、人生,而是安卧主怀,以信心领受天父的安慰。今将这二篇文章一同刊发,愿它们见证基督教信仰并非哲理,而是生命。

 

 

 

 

 

文╱莽汉

 

 

 

当我拿到自己的彩超报告单准备启程去上海时,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像流星一般坠入生命的黑洞。往常笔之于文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已不止是洇在纸上的泪渍,它已经变成了一个从想像的密林深处突然跃出的狙击手。

趁陪我去求医的小弟车子还在路上,我决意去一趟桃园与河沼,去看看那条与我朝夕相处的生命河──淠河、那片我放牧灵魂的草场──衰草如茵蓼花盛开的河中沙洲。从河湾踅回桃园时,我发现在一片桑树林边,麇集了上百只鸟:灰喜鹊、白颊山雀、黑脸噪眉鸟、乌鸦、铜嘴子、鹪鹩……如此之多的鸟喧噪着聚在一起,分明是在为它们的异类朋友送行,我忍不住向它们挥了挥手……是再见?还是永别?!

也许这就是最后的一望。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目光是这样的贪婪,竟要把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把桃花坞的一草一木以及隔岸自己居栖了二十几年的小城统统装进我的行囊。

我不禁由衷地感叹:上帝是如此厚待人类,不仅赐予我们赖以生存的阳光、雨水、空气和食粮,而且还以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来愉悦我们的心灵。生命是如此的美好,连街头流浪的乞丐也不忍割舍,况我还有多少未了之事啊!河湾与桃坞这部自然的大书我只读了个开头,我的脚步远未走遍它的每一个角落;刚从“商务”与“三联”邮购的近百本新书,第一本都还没有读完──那是瓦罗的《论农业》;蓄意已久且已列出篇目的《驴鸣堂随笔》一字未着;而长篇散文《喧嚣与孤独》也只完成了其中的一章《与鸟儿一起飞翔》……

然而,一个人究竟要活多久才能算日子满足?是73,还是84?抑或是百岁之后?即使是到了这样的耄耋高龄,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告别生命。可以断言,曲终人散,每个人都是或多或少带着自己的缺憾和遗恨离去的。死亡本来就是一位不速之客,它总是出现在你措手不及的尴尬时刻,像那种突然出猎的捕食者,在你猝然无备的情况下给你致命的一击。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人就是在残缺和遗憾中跌跌撞撞地走完自己的一生。而与那些名人、伟人的憾恨相比,我这点遗憾又算得了什么?桃花坞这本自然巨著迟早会找到自己的读者;我的那些藏书终将觅得它们的知音;每年出版的新书仅汉语就以百万计,谁还会在意你那两本闲淡无味的东西?况且,先贤约伯有言:“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约伯记》14:1-2)

人只是一种有限的存在,是这个星球上来去匆匆的寄居者。人的一生再久再长,在我们的造物主面前也只是沧桑一瞬。面对无限,有限根本就无所谓长短;面对人的整个种群,个体的消亡乃是生命的常态,丝毫无损于人类的延续。正如所罗门诗中所咏叹的那样:“太阳还存,月亮还在,人要敬畏你,直到万代。”

人作为一种物质性的存在,就注定了自身的有限性;而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或许就是通往无限的开端。这种对无限的追求,又决定了人的存在本质上,具有一种宗教的维度。要进入这种维度,亦即从“认识自己”到“超越自己”,从“物质性”到“精神性”的蜕变,无论是哲学、科学,还是经验与理性都绝对无法达成。只有背负十字架跟随基督,只有倚靠坚定而圣洁的信仰,我们才能完成这种从有限到无限的飞跃。这种飞跃正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此前,我曾无数次地叩问过“人之为人”的意义,但得到的答案却总是不能令我满意。这种对“意义”的世俗性寻找,就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位老人对鱼的追猎,最终得到的只能是一架毫无内容的鱼骨头,但我们却又无法因此而否定人生的意义。

人若不下海,就永远无法体味风浪中壮阔的激情;人若不活着,不经历生命,就根本不能施予爱,也无法得到爱、认识爱。而造物主永恒、博大的爱,正是他创造万有的起因,是人认识上帝、认识自然、认识人自身生命意义的钥匙。

不过,长期以来我都对爱持一种漠然的态度。我沉迷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书为伴,鸟为邻,向隅歌哭,顾影自怜……在这种近于自虐的自闭中,我几乎成了一个冷血动物,丧失了爱与被爱的能力。然而世界并未因我的冷漠而弃绝我。不论是在中山医院的病榻边,还是在桃花坞的蛰居里,都堆满了至爱亲朋的鲜花和祝福。沐浴在他们的关爱里,我感到自己冰冷的心渐渐复苏。那两位特殊的文友千里迢迢冒雨来沪亲致问候,已令我感动不已;而那位不知姓名的读者让花店送来的康乃馨,向日葵般硕密的一束,更是饱含了多少人间难觅的真情!

上海归来已是冬去春回,桃花坞桑叶吐芽,桃花绽蕾,响叶杨也迷濛着一片盈盈绿意。感谢上帝!在这生命的季节里,大自然的草木鸟虫都在吟咏歌唱,我的心里也一样充满了感恩之情。不论时日还有多少,我都已爱过、生活过,即便此刻就上路远行,我也能坦然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不带走一丝缺憾和惆怅。

 

 

作者1956年生于安徽霍邱,2002年12月退休,居于中国安徽省六安市。87年开始文学创作,着有散文集《叩问乡关》、小说集《江湖时代》,散文集《生命物语》。2005年4月28日安息主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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