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文╱胡传永

 

 

 

最长的噩梦

 

我又开始写关于“梦”的文章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当然希望此时自己是在梦里,因为梦被摇醒,他还在我的身边。摇醒我的,是那双在男人中最为好看的莽汉的手。这手在学生时代曾握着一支6B铅笔,从我的脖子后面伸到我的画板上,校正我一直画不准的素描轮廓。也是这双唐突、勇敢而又好看的手,一把扯去了一个姑娘家的终身托付!

按说,这双手的主人绝不能在半道上扔下妻子,让她失去依傍、失去完整、孑然一身。然而,他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去了天国,将他的连自己在梦里还是梦外也搞不清楚的,伤心凄惶的妻子撇在了人世间。

我自小就好做梦,几乎每夜都有梦,因此多少年来,做梦,写梦,对付梦…… 有过痛苦,也得过安慰,更多的还是对于梦的困惑:为什么人会有梦?梦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梦与生活的真实总要错位?为什么梦中的理性是飘着的、梦中的情感是裸着的?梦超越时空吗?它在三维之外还是在三维之内……

一生中,最长的一个梦要算是2003年12月26日的那个了,莽汉被确诊为胆管癌,打开腹部发现已经不可收拾后,我就希望这梦能赶快醒来。从早上8点钟开始,到晚上8点,再到第二天早上8点也没能结束……我趴在中山医院病房的窗台上一直不敢睡觉,害怕阖上眼就再也醒不来了。同时,我却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喊,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醒来吧!醒来吧!

那天夜里,我不只一次地用手去掐自己胳膊和腿,认为那真真实实的疼痛也是梦的反应……这样的噩梦我承受不了,让我从噩梦中醒来吧!然而,它就是醒不来。直到今天,我仍然还在盼着,我能从梦中一下子惊醒,回到平常平淡却很平安的日子里。

曾经拥有着太多数不清的,这样的日子,我却不以为然地轻看了它们,疏忽了它们,甚至还在心底里嫌弃过它们。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每个人都有免不了甚至是致命的弱点和有限,却用人性中的缺损去寻找并放大对方的小错,而无视自己最大的不足,于是生活中就有了磕磕碰碰,有了抱屈和埋怨。放着上帝白白赐下的幸福和美满、平淡却平安的好日子而不知珍惜,偏偏要等到这样的好日子在一夜之间猝然消失、永远消失时,才知它有多么的温馨和生动,多么的难得和宝贵!

 

 

愿做守夫石

 

前天夜里,我梦见莽汉正坐在那儿开开心心地吃东西。我高兴死了,一下子跑过去坐到他的旁边,一把抓住那双好看的手,笑着对他说:“政子(他的乳名),告诉你:我做了一个好长好怕人的梦,梦里说你得了胆管癌死了,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形影相吊地进进出出;在纷纷攘攘的人世间,孤苦伶仃地跌跌撞撞……你知道吗,我在梦里想你想得好苦,经常在没人的地方,在晚上躺下的时候,伤心地哭啊哭啊……一双好好的眼睛,被你夸为‘超目’的眼睛,如今几乎瞎了……

“这下子好了,它只是一场梦!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怎么做了一场这样的梦?这场梦太可怕了……不过也好,通过这场梦,我知道了何为生死离别,知道了何为珍惜,知道了你竟是这样一个好男人,知道了我原来是这样的爱你……幸好这只是一场梦,我还来得及补救,来得及去做我该做的,来得及当一回你的好妻子……”

莽汉也不说话,只是笑着听我唠叨。我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是热的,我想,热着的手一定是一双真实的手。我紧紧地握着这双温暖的手,一点也不敢松开,就像2003年12月26日那天我不敢睡觉一样。害怕我的手要是一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他了,他又会挥一挥衣袖离我而去…… 我握着这双手,等待着天荒地老,渴望时空就此定格,即便让自己化作一尊守夫石,也不愿再松开……

我握着他的手,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又是在做另一场梦。但就算是在梦中也好啊,只要有不醒的梦,我甘愿就这样永远地睡去,至少我的手在梦中不会再空悬…… 上帝啊,我不要再醒来,醒来了,我还能握住什么?他又会挥一挥衣袖离我而去……

 

 

那一首歌曲

 

天亮了,他小弟打来电话,让我为他拟就碑文,说是墓地已经买好,是双人的。我说等等啊,干嘛要这样急!他说大寒快到了,还等什么?

是啊,还等什么?这真的不是一场梦了吗?他真的就这样挥一挥衣袖永远地走了吗?

直到昨日半夜时分,耳边突然响起一支我最最熟悉的曲子,我才开始冷静下来打理梦里梦外的自己。歌中唱到:

 

你的头发已被神数算,

你的重担主已替你担。

你不要为前面的道路去作难,

主内有真平安。

 

是他最爱唱的一首歌,在与病魔抗争拼打的一年多时间内,他几乎每天都要唱。2005年4月28日的凌晨,他是唱着这首歌与我告别的。当时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洪亮,我竟误以为是坐在床边的儿子在唱。后来问儿子,儿子说:“医生已经告诉过我们,爸爸的心、肺、肝、肾功能全都衰竭了。我哪里还会去唱?我一直低着头哭着在替爸爸祷告……我听得清清楚楚,是爸爸在唱!他爱唱这首歌……他为什么如此地爱唱这首歌?”

是啊,他为什么会如此地爱唱这首歌?自我安慰吗?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在日记里早就都做了细细的交待。4月27日的晚上,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上帝要接他走了,让医生不要为他再用药了,还将儿子的手拿到我的头上对儿子说:“你妈妈身体不好,病了你要为她买药……你不能让你妈妈一个人单过……”

昨夜,随着这优美舒缓的旋律,我在浅睡中醒来。亮亮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暗室,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宁静和温馨,天与地因着这宁静和温馨完全融在了一起,连在了一起。我和莽汉毫无相隔地在这天光中化为一体,共同得了安慰。

他爱唱这支歌的心意,直到此时才被我真正地读懂:他是为我而唱!他一直在用这支歌鼓励我,告诉我:不要为前面的道路发愁,主内有真平安!只要信仰不死,灵魂就不灭,虽死犹生,终能相见。

几十年的厮守,几十年的呵护,几十年的担待,在最后的日子里,躺在病床上的他,只能以此使我拥有一份生命的支撑,一份活下去的勇气。因为他知道,当生性脆弱的我,眼睁睁地看着爱人离去时,我若没有对于上天的仰望,一定会命如烟灭……

 

 

别离只暂时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自始至终地拥有一个男人如此刻骨铭心的爱,这是多大的一份福气!我拥有过,却是在浑然不知中将这份珍贵白白地丢失,永远地丢失在一去不返的岁月中,直到发觉它再也找不回来了……

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将要为自己的疏忽,付上何等沉重而又沉痛的代价……如能追他而去,倒也一了百了,然而他的祝祈却是要我平安地活着!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不只一次地为我祷告:“亲爱的上帝:传永是你赐给我的珍宝,是我在这人世间惟一的珍宝,她将来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我走了,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她一个人独自去走,主啊,求你时时处处与她同在,保守她一生平安……”

上帝的慈爱和怜悯无比丰盛,他应允了莽汉的真诚。我在孤寂悲痛中,时时处处都能得到来自冥冥之中的爱和怜悯。“我是世界的光。跟从我的,就不在黑暗里走,必要得着生命的光。”(《约翰福音》8:12)我因此而活、而生。

“不要为前面的道路去作难!”是的,如此有限而又脆弱的人,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你能为自己担当什么?一场大病,一场灾难,你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吗?即便在平常平淡的日子里,我们生命中所需的空气阳光、衣食住用,哪一样我们自己能凭空生出?哪一样不来自于造物主,包括我们自己的生命?

歌声让我拥有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平安,天上地下,爱将我们永远地连接。

我和莽汉暂时的离别,只是为了都退开一步,好更全面地看清对方,省察自己,掂量各自心目中他和她所存的分量,所占的位置!是为了将来我们永远的厮守而准备,更是为了我们能长大成熟在新天新地里而准备。

于是我为莽汉,也是为我自己,拟就了这样的碑文:

 

在公义的道上有生命,其路之中并无死亡(《箴言》12:28)。

王政莽汉 胡传永 安息主怀

 

大寒前夕,我怀抱着他的骨灰,在漫天的雪花中,去他的故乡霍邱,安顿了我俩在这个人世间最后共有的帐篷。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天地间一片苍茫,风也很大。在郊外的墓地上,儿子从我的手里接过他父亲的骨灰说:“妈妈,你不要再悲伤,就让父亲安息主怀吧!”

安息主怀的他,见到这漫天的雪花了吗?

我将我在36岁那年剪下的足有3尺多长的辫子(是他一直替我保存着),放在他的骨灰盒前。放那辫子时,我又听到了他的歌声:你的头发已被神数算,你的重担主已替你担,你不要为前面的道路去作难,主内有真平安……

大朵大朵的雪花儿飘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上,凉凉的,想这绝对不是梦了。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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