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枕(上)

 

 

 

 

 

文/陈卫珍

 

 

 

 

 

“列车前进的方向是北京站,要在北京站下车的旅客,请准备下车”。地铁列车传来清脆的报站声,我阖上手里的书,塞进挎包里,抬手看了看表,已经晚上九点半了。

列车的速度慢下来,进站了。准备下车的人们,纷纷挤到了车门口。我伸了伸懒腰,往座位上靠了靠,真有点不想动。几年来,这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每次下班回家,真希望列车能错过这一站,就让我这样随着地铁在环形轨道上旋转下去。清醒时,看看书。困了,就眯起眼睛打盹。

这实在是一份无比美好的享受,很诱惑,对我来说,不亚于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善恶果。但我必须下车回家,因为我是基督徒。

我挎起包随着人流下车,站台上黑压压的满是人。人们匆匆的步伐,让人一下就捕捉到浓重的夜深返家的气氛。我的心沉了沉,有点麻木,迈步朝电梯走去。

隐约中,听得背后好像有人喊我。正思忖着,听得那声音又喊道,前头的刘娟女士,您等一下。于是我回头,见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白衬衣蓝裤子,粗打眼就给人挺帅气的印象,穿过人流朝我走来。

走近了,他递过来一个信封说,这是您的吧,我在车厢过道捡的。我认出这是下午刚拿去冲洗出来的相片,是上周去黄山旅游时拍的。脸一热,尴尬地说了声谢谢,接过信封塞进挎包里,同时在心里嘀咕道,怎么搞的?怎么会掉在车厢里?很快就想起,下午我取相片时,顺手把它夹在书里,保准是刚才看书时掉出来了。

我把包往肩膀挎了挎,突然疑惑地问,您怎么会知道我叫刘娟呢?话出口,就感觉自己问得唐突,该婉转一点。幸好他好像不在乎,只淡淡一笑,又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刘娟北京时代杂志社主编。见鬼,自己的名片怎么也蝴蝶一样到处飞?随即我就记起下午取相片时,相馆老板听说与我是同乡,就说要我留他一张名片,准是我拿出来却忘了给他,就与相片一起夹在书里了。

我没有马上接名片,只尴尬地抿抿嘴,想笑但笑不出来。他注视了我一眼,脸颊红了红,正正鼻梁上的眼镜,冲我又是一笑,但那丝笑容却有点惨惨的,很快就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

我们相对着沉默半晌。这时,那边有个老太太喊他,他就对我扬扬手里的名片说,要不,这名片就留给我?我略沉吟说,嗯,如果您想要,就拿着吧。他的眼神一亮,说了声谢谢,掏出钱包,认真地将名片装起来,抬手看了看表说,呦,不早了,您也该赶着紧回家了,那头我妈在等我呢。再见!说罢对我挥挥手,转身走了。

我们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远,我不禁回头瞥了他几眼,那个身影很潇洒。

 

 

 

到家时,已是晚上十点钟,我按了按门铃,没人应答,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屋里没有开灯,一阵酒味混合着烟味,还听得阵阵呼噜声。窗外照射进来的路灯光,正好落在三人沙发上横躺着的男人身上──这是我的丈夫!

我也没有招呼他,也不想开灯,只把包往单人沙发上一扔,就径直进了卫生间。淋浴喷头的水哗哗地响起,每次听到这水声,我的心里才泛起几丝喜悦──回家唯一的乐趣,好像就是为听这水声似的。

洗完澡,对着镜子,擦去一身一脸的水珠。镜子里出现的女人,应该说是很美的,虽然已届中年,依然风韵不减。不过,一份深沉的无奈和沧桑,渗透在眉宇和嘴角间。

对于我的相貌,我曾是很自信的。年轻时我常想,女人要是没有娇好的容貌和魔鬼般的身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而生活跟我开的玩笑是,有了娇好的容貌和魔鬼般的身材,同样活得没意思。

擦干身子,换上睡衣,刚迈出卫生间半步,不知怎么我又退了回去,站在镜子前琢磨许久。刹那中,心里一阵惊诧,好像有很多年了,我没有这样对着镜子琢磨过自己了。

出到客厅来,沙发上睡着的“熊”已经醒了,屋里也亮起了灯。一见到我他就嘀咕道,看看表去,多晚了才回来?简直是猫头鹰。我很想还他一句话,就准许你天天烂醉如泥,不许我因为工作而晚回家?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他上卫生间,我出到了阳台上。一阵凉风吹来,很舒爽,但心里却一阵怅惘,望着夜空发呆,在心里祷告说,上帝啊,这样的婚姻我真不想继续了,告诉我怎么办呢?

我丈夫是我大学的同学,当初是完全符合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标准,也是曾被我视为英雄的男人。当然我也是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曾被他誉为窗台的玫瑰花。我们一毕业就结了婚,当时在朋友圈中被公认为郎才女貌的佳偶。可不知为什么,十年的婚姻生活里,数起来真正美满的日子也就是三年。第四年开始,我们的婚姻就处于疲软状态,谁都看不惯谁,还没开口就吵架,就像两条错节了的齿轮,相互咬啮。

他很痛苦,于是每天烂醉如泥,总像一只大狗熊横在客厅的沙发上。我也很痛苦,就拼命工作,每天下班后在办公室里,用阅读一堆又一堆的文稿,来忘记我还得回家的郁闷。听得办公室的挂钟敲打了九下时,才被逼关门出来,于是坐在地铁里不想动,又成了我躲避回家的方式。这样地狱般的日子,我们过了五年。五年来,我们家的厨房很少生过火;那张原是我俩围着乐呵呵享受天伦之乐的桌子,也一直沉默在客厅的角落里。

这样的冷战,令我们双方都疲惫不堪。就在我感到承受不下去,准备要提出离婚时,我接触了福音,归主了。于是我们频临死亡的婚姻,又苟延残喘了两年。

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他从卫生间出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边喝着边唠叨说,我妈住这里时,就是被你这三更半夜回家给吓跑的,这哪像一个家?阳台上的我一听就火了,但尽量控制住脾气说,喂,陈伟杰,怎么你妈是被我吓跑的?你不想想你自己,上个工作辞掉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去再找事做,成天在家里喝酒。你闻闻这屋子,臭到什么程度?我妈走时说,就是实在闻不得这酒味才走的呢!

我们双方的父母都从老家过来跟我们住过一段时间,但都被我们吓跑了。老人们用眼不见心不烦的方式,来摆脱对我们婚姻的担忧和烦恼。他一时语塞,忽然骂骂咧咧起来了,他妈的,这家都不像个家,挣钱干吗?我就是爱喝酒,怎么啦?话完又仰头咕咚咕咚地干起来。我本来还想回他几句,但想到我已是基督徒了,就闭了嘴。自我信主后,我们的婚姻状况并没有本质的改变,但吵架确实是少了──但这又岂是我想过的日子呢?

我趴在栏杆上思绪联翩。天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窗台的水仙花开了,但闻不到一缕的馨香。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客厅里的钟声把阳台上朦胧睡去的我惊醒。我困了,明天还要起早上教会呢。但进了卧室躺在床上怎么就是不安心,外面传来的呼噜声提醒我,我的丈夫还醉倒在客厅呢。

叹了口气,少不得又起来,拿了把扫帚把客厅的烟蒂和啤酒瓶简单清理了一下,一把扛起这个高大的醉汉往卧室拖。他很沉,我几乎拖不动。初恋时,每次他背我过河过溪时,这宽厚的背和肩膀总给我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安全感。当初我一点都没有预料,他竟然会这么沉,醉得这么死。

终于把他弄到了床上,他的呼噜声不断,像是打雷。可我直到了凌晨时分依然睡不着,心里烦躁。于是就开了台灯,靠着床头翻了翻书,偶尔抬起头,游移的目光被衣柜上头那一团火红吸引住了。那是刚结婚时,我们共同精心挑选的结婚信物,叫喜鹊枕。是一个能折叠的连体洋娃娃,全身通红的男孩和女孩背靠背坐着,摊开来就是一个长方条双人枕,两边各绣有一个精致的袋子──这个枕头我们一般不用,只是在彼此出现摩擦或误会之后,先懊悔的一方就在当晚把床上的枕头换上这个喜鹊枕,另外偷偷地写一封信,塞在这个小袋子里。另一方就会心照不宣地从小袋子里取出这封道歉信兼情书,读罢彼此会心一笑,就和好如初了──吵架也温馨也浪漫呐。

后来,这个喜鹊枕就一直被我们冷落在衣柜上头,多少年都没有动过它了。难道那三年的美好生活都是因为它在起作用的缘故吗?想着,心里不禁又苦又涩。忽然一阵难闻的气息,我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过去三下两下扒了他的臭袜子,往地板一扔。有酒气就够了。

 

 

 

第二天是星期日,讲道的题目是,如何在家庭中见证基督。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进去,但倒是听清一句话了,说,要想真正改善与不信配偶的关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带进基督里。

上午的活动结束后,我去中关村的风人松书店看书,打算在里面呆到晚上回家,这是我度过周末的最好方式!但书正看得津津有味之际,心里怎么忽然涌起一阵心酸,好像自己是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

这时手机响起,有短信息到。一句温馨的问候,我一阵惊喜,来得太是时候了。随即又纳闷了,这张志伟是谁啊,我好像不认得,准是谁发错短信了。合上手机,又低头看书,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人来,莫非是他吗?赶紧放下手里的书,回了一个短信说,谢谢,你是哪位?短信回来了,果真是他──那天我在地铁里邂逅的男人!

我在书店呆到了下午六点钟,本来想到街上随便吃点什么,回来继续看。突然想起该去买点菜回家,做一顿饭,跟他一起过个周末。上午的讲道,虽然我没有好好听,但多少还是有点受影响。

菜场出来穿过天竺公园,就到我家小区的门口。傍晚,公园里的路灯渐次亮起,假山、花草、树木相互交错,落影婆娑,倒也一派朦胧清幽。我提着满满一篮菜匆匆往家赶,穿过小桥,溪水潺潺……粼粼波光中倒映着姑娘秀丽的脸蛋,两根精致的粗辫子尤其打眼。英俊的小伙子紧紧搂着她。天上一轮圆月,草丛中的蟋蟀在清脆地鸣啼……

一阵手机铃声将神思恍惚的我惊醒,接了个电话我继续赶路。其实回家的路大可不必穿过这个玫瑰亭的,但鬼使神差我怎么跑这儿来了,同时也不经意闯进了尘封在心底的记忆……想着,不禁神色黯然,那些美好的日子都过去了,一切都成为了回忆。但走了几步远,忍不住又回头看几眼,我和丈夫初恋的约会地。两脚怎么就在地面钉牢了,迈不开了。不是要赶紧回家吗?不,能试着走回去,走回那个浪漫而美好的地方吗?

上午听道的那句话倏忽又从脑海里跳出来,我摸了摸包里放着的、在教会拿的福音单张,想了想,又返回到菜场附近的一家礼品店,买了一张漂亮的卡片和设计精美的信封。然后回家了,心就一直砰砰地跳着。

一开门就看到沙发上横着的那只“熊”,一屋的酒味和烟味弥漫,但此时我好像无心在意了。只匆匆进厨房放下菜,赶紧跑进卧室,认认真真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取下衣柜上头的喜鹊枕,拍去它一身的尘灰,那红色复又鲜艳了。把福音单张、卡片和这封信一并装进了那个小袋子里,喜鹊枕又出现在我们的床头了。听得客厅沙发上的“熊”醒了,就赶紧关上房门,进了厨房。

我的脸一直火烫着,肯定也一直红着。怀着美好的心情,我开始做饭了,心里却一直琢磨着床头的喜鹊枕,巴不得他赶快跑到卧室看到。但忽然又冒出一阵懊悔,怕他看了不领情反而来嘲笑我,那我岂不是多此一举?如此一琢磨,提前就不甘心起来,好像实在屈尊了自己。转念又想,怎么着他是我丈夫,我们同床共枕了十年呢!随即又悲哀了,我们虽为结发夫妻,但心与心之间却仿佛相隔了一条银河!

如此胡思乱想着,不经意锅里的油放多了,调味用的红辣椒也给炸焦了,呛鼻的油烟弥漫。他咳嗽着跑到厨房门口喊,怎么搞得嘛?怎么也不开油烟机?我赶紧开油烟机,但油烟机不转,坏了。他抱怨道,早知道要开伙,油烟机坏了也不找人修一修?我说,怎么光知道埋怨人?你成天在家躺着,都没想过找人修一修,我一直在上班,怎么有时间?他一听就更来了气,你什么时候想过做饭来的?今天怕是哪根神经热起来了。

我满心委屈,很想回他几句,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但心里憋得慌,气乎乎地把装满橄榄油的大玻璃瓶往厨柜上一撂,不想落了个空,当啷,玻璃跌成碎片,油溅了一地。慌忙弯腰拾玻璃碎片,抬头发现热锅起火了。心一慌,就顺手往里面倒了点水,火苗腾地窜起,滚油溅了我一手。忽然才想起关煤气。

我正在那里手忙脚乱的,他听到响声又跑进厨房来,一看这场景,劈头就对我一通批评,你看看,这瓶油还满的呢!这是橄榄油!多少钱一斤你知道吗?就这样给你糟蹋了,你以为家里的钱多是吗……就你这样的女人,能把家搞好,就怪了呢?

这下可把我气晕了,看我这狼狈样子,不来帮忙不说,还发这一大堆的牢骚;没在乎我的手都烫起泡了,倒心疼起他的橄榄油来。我说,什么这样的女人?你可以另找一个会治家的来啊?看看什么样的女人,能跟你过下去!撒手就冲出厨房,跑进卧室,气愤地取出自作多情准备在喜鹊枕里的东西,往席子底下一塞,把喜鹊枕扔回到了衣柜上头,一下哭倒在床上了。

哭着哭着,鬼使神差的,我拿起手机给他拨电话,我太需要一个倾听者了。这是我第一次对着别人哭!即便在我们婚姻生活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有当着别人面前哭过,甚至是对着教会里的弟兄姊妹。待我情绪平静下来,走到客厅,发现那只“熊”又在沙发上醉倒了,手里还拿着半瓶酒。(未完,待续)

 

编按:婚姻成了煎熬,沙发上长醉不醒的丈夫,不愿回家的妻子,偶尔和好的努力却换来满腹委屈。此刻,刘娟拨通了另一个男人的电话,她开启了一道怎样的门?请看下期连载。

 

 

作者来自中国浙江台州,曾从事文化培训等工作。现住安徽黄山,兼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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