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复得的哥哥

 

 

 

文/林秋如

 

 

 

1979年初,考上台中女中的第一个冬天,兴奋地拎着行李,到大甲铁山参加冬令营。兴奋,不是因为跳出了女中的围墙,也不是摆脱了制服,而是心中那份神秘的期待,期待一场可能的相遇,迟了15年的相遇。

 

 

双胞胎的故事

 

15年来,我活在他的故事里。打从他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哇哇坠地起,家里就吵闹不休。在这个贫穷又负债累累的家,妈妈活在婆婆与丈夫的夹缝中,一个霸道跋扈、一个嗜赌成性、成天咒骂。狠心的祖母把他送人领养,他的名字从林进昌变成了吴鸿琪。

母亲的眼目从来没离开过这离散的孩子。哥哥的养父母经商失败,经常搬家,妈妈总会查出他们的行踪,她从不错过哥哥的生日,总是悄悄守候在哥哥的教室外,等着送他生日礼物,不知内情的哥哥,只是腼腆地接受这位陌生阿姨的善意。

大姊和大哥是妈妈的特使,常主动关心这不在家的弟弟。妈妈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告诉他实情,这是我们对他养父母的承诺。”

双胞胎上了不同的初中,但都加入了乐队,一个吹小号,一个打鼓。每逢节庆,各校乐队出列演奏,同学看到这对双胞胎,总是希奇地指指点点。高中时,双胞胎同时考上台中一中,参加同一社团,趣事连连,误会不断,老师和同学经常拍错肩膀,连心仪二哥的女孩都搞得一头雾水。二哥回家说起,常使我们笑得人仰马翻。然而在笑声中,仿佛可以听到妈妈心中无奈的叹息。

妈妈一直信守诺言,直到她与死亡交锋。手术成功,鸿琪哥终于出现在妈妈的病榻前,第一次叫妈妈。我在学校上课,错过这母子相认的时刻,心中既懊恼又纳闷:“他知不知道有我这个小妹妹?”

 

 

巧遇在营会

 

“你含蓄点儿好不好,别老是盯着男生看。”学姊见我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男辅导员,忍不住调侃我。“金娟,他真的来了!”“谁来啦?”“第三位辅导,名牌上写着(吴鸿琪)。他是我哥哥,但他,不认识我!”过去这三个月,我一直有预感,会在这里遇到他。

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勇敢地端详他。他牵动嘴角的小动作、微笑的神情,和二哥一模一样。开幕礼一结束,我紧跟在他身后,仔细观察他走路的姿态,他有轻微的小儿麻痹症,这是妈一辈子的遗憾。她常心疼地自责,没能把他带在身边照顾。看哥开始和一群男生打篮球,我好佩服他,能够超越自己的缺陷,把快乐带给别人。哥不经意回头看我,礼貌地向我点了个头,却让我不知所措,心慌意乱。“天哪!怎么让他知道我是他妹妹呢?”尽管内心焦急如焚,但我手足无措、害羞地躲开了。

那一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往事历历在目。

有一回,我抚着自行车,等着过三民路,赫然发现鸿琪哥也抚着自行车,停在我前面。他瘦削的身影、一脸的书卷气,留给我深刻的印象。那时的他是台中一中的模范生,还在小学的我,对眼前的哥哥钦佩不已,然而我只能默然无语、保持距离地欣赏他,惆怅地看他消失在人群中。

而今夜,满天星斗,哪颗星光可以激发我一点灵感?让我知道该怎样与他相认?这是何等的因缘际会,可以和他共处五天!造物主那双看不见的手,将我们牵引在一起,这位缺席已久的哥哥,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决定不再躲藏。

 

 

兄妹相认

 

一夜未阖眼,迫不及待地等到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现。

营会里,为促进各校学生彼此认识,每餐都按抽签入座,我暗暗盼着和哥抽到同一桌号码。事与愿违,哥的背影走向离我最远的那一桌,我的心沉到谷底,无心和同桌的人搭话,视线总离不开哥的那一桌。看到两位朋友和哥同桌,我眼睛一亮,三两下就扒完早餐,走到哥那桌,在同学慧敏身边坐下来。一落座,朋友汤建源立刻问我:“秋如,你看这位辅导吴鸿琪,他长得是不是很像进泰?”我脱口而出:“当然像啊!”我假装若无其事,继续和慧敏聊天,眼角似乎可以瞥见哥在看我,他似乎在研究什么,突然开口问我:“你是进泰的妹妹吗?”我看着他,含蓄地点点头。哥不动声色,我们继续和同桌的人谈天说地。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感觉有一双眼睛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哥终于找我单独谈话。15年的空白,如何将它一一填满呢?我小心翼翼地问哥:“你以前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吗?”哥摇摇头,眼睛却流露一股异样的神采,是一种带着温暖与兴奋的好奇。“当你发现我是你妹妹时,心里有什么感觉?”哥回答:“你知道旧约圣经里,有个被同父异母的兄弟出卖的约瑟,他经过万般困苦,成了埃及的宰相。当他遇见亲生的小弟弟时,是什么心情?”

 

 

恩典的痕迹

 

我从小看着四个哥哥长大,他们打架够狠,打球够猛,玩起游戏,虽笑闹一团,却个个不服输。问鸿琪哥长大的过程,他平静地说:“在那个家,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姊姊,我们的年龄差距很大。养父酗酒、养母打牌,大部分时间我很孤单,常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郊外散心。”我的心绞成一团,为他心疼不已。哥接着说:“读初中时,家里的情况让我很苦闷。是圣乐吸引我走进基督教会。耶稣带给我不一样的生命力和崭新的眼光,使我不会自卑自怜。”我问:“当你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有什么心结吗?”“我高中时就发现,父母的血型生不出我这种血型。我不想让他们伤心,一直没揭开真相。我很感恩,上帝给我两个家庭。”

“你还没见过爸爸呢!他的脾气可暴躁了。每当我们远远地听到他的摩托车声,全家就像鸟兽散,每个人都躲得远远的。妈妈一辈子受苦受气,但她是我们的开心果,成天唱歌跳舞,她的笑声可以把屋顶都给掀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大哥和二哥见到爸爸却形同陌路,心里满了仇恨,是基督的爱改变他们,学习去饶恕爸爸。二姊、小哥和我也成为基督徒了。我们都在学习接纳爸爸。”

我们的谈话像拼图游戏一样,努力拼装那残缺的图画,尽管无法追回失落的岁月、弥补深沉的遗憾,我们却在这幅拼图里,发现上帝恩典的痕迹。是他的慈绳爱索,将我们牵引在一起,让我们走出心里的怨恨与苦毒,以爱去重建伤痕累累的家。

 

 

哥哥回家了

 

营会结束时,我邀请哥陪我回家,他竟然答应了!我像打了胜仗一样,回家报捷。

最紧张、错愕的,当然是爸爸,不善表达爱意的爸,尽管内心波澜起伏,仍竭力保持平静。他的眼神带着羞怯和歉意,却是一脸的柔和。

这是哥哥第一次真正地回家。

那个难忘的冬令营,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梦醒时分,我多年的牵挂,已永远遗忘在梦里。

 

 

 

作者曾任校园团契全职传道同工,OMF宣教士,现住千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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