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石榴花开得似乎比往年早。这才四月，中旬就开了。
红艳艳的花瓣，鲜亮轻柔；星星似的花托儿，如美目流盼；红嘟嘟的花骨朵儿，仿佛妩媚撒娇的樱唇。她们在那翡翠如斗篷的绿叶中，掩映隐现，“洵美且异”。那艳而不妖、红而不俗，绿而不土，在石榴树上的搭配真是妙极了。每到石榴花开，我都不由自主地在她那里驻足凝视，如痴如醉，流连忘返。我的情愫在石榴树那儿萦绕，石榴花也在我的心头绽放不败。典雅高贵的玉兰，雍容大方的芙蓉，香飘十里的桂花，淳朴馨甜的含笑……东南西北，甚至国门之外，我见过那么多花，为什么石榴花让我如此魂牵梦绕、心旌摇荡？
原来，我的母校，某县一中，校园里有石榴花。
那棵石榴树，在高大的皂荚树旁，在两座小洋楼之间。
皂荚树的树干需要两个人合抱，他的臂膀伸得好远，巨大的树冠下，是课后纳凉的去处，我们一帮女生常常在那里背书，背历史、背地理，也聊聊对未来的打算，哼哼当时的流行歌曲《十五的月亮》《故乡的云》……
曾经是轻松的时光，曾经是憧憬的少年。天空的云霞不总绚丽，有晴柔有风雨是天气的正常变化。特别是高中生以高考为目的，而某县一中是高考的集散地。
2
那一年，我落榜了。我只是把这个当作一阵小雨，我的年龄也并不算大，而且，我自信复读一年后会考上大学的。我曾经在小学四年级时，县里抽考全乡第一名，在当时很多初一初二学生参考的情况下，以全乡第二名的成绩上乡重点初中，一路成绩姣姣，顺利来到一中，之前在升学方面没有受到任何挫败。可没想到，父亲说：“我当初让你上小中专你不听，现在，没考上大学，去地里干活吧。”那语调像冬天结冰的石头，拉开了我们父女间的距离。我把自己关在房屋里写下我人生的第一个遗嘱。
后来在叔叔、哥哥、姐姐的支持下，我复读来到一中，插班到应届的高三（2）班，是想避开相熟的在复读班的同学，给自己些压力。我是比以前用功多了，特别是在第二个学期，起早贪黑，心无旁骛，唯有读书。
是校园里的那棵石榴树，在我孤独悲观的日子里，默默地安慰我。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
复读一年，我还是落榜了。我报的志愿要求不高，也可以调剂，能考上就行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的父亲用冰刀一般的语调又扔给我一句话：“你分数够也考不上，分数不够也考不上，这下不用再想读书了吧！”我哥为我找关系，可以上某市师专，但得出钱。哥心疼我，怕我下一年万一还不如这次。
可我有自己的想法，花那么些钱，还不如好好再复读一次。如果考上，就活下去；如果考不上，我干嘛还活着呢？我活着不就是为上大学的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意义呢？我这体格，夏天里收麦子，我顺着叉把就晕倒在场院里的。看看村子里的妇女，每天要么围着灶台，要么吭哧一亩三分地，要么土屁股坐在院子里槐树下东家长西家短，我岂能像她们？
我对哥哥说，我不相信我考不上大学，我不要拿钱上专科，我要上好点儿的公费大学。
3
那一年，我的孤苦郁闷无法言说。天蒙蒙亮，我就着水龙头冲一把脸，就看书了。晚上，也几乎最后离开教室。我在睡梦里喊英语单词，吃饭时记着书本上的要点，走路时想着笔记里的讲解。早上晨跑，晚上课间跑步锻炼。除了吃喝拉撒睡，就只有一件事情：学习！
偶尔，生无可恋时，我来到石榴树旁，瑟缩的风中，她依然站立，似乎告诉我春天的盼望。稚嫩的幼芽拱出枝干，鼓励我要突破要挣脱俗套的捆绑，我要自由地呼吸！石榴花如火焰，烧掉我的悲观，点燃我的生命热情，照亮我的视觉黑洞。那绿叶带给我雏鹿安静依偎青草地溪水旁的渴慕。
我想，我难道还不如这石榴花么？我还没有登过高山，我还没有见过大海，我方青春年少……不，我要奋斗！地球和太阳不是本来就悬在半空的么，可是它们还要再坠落？太阳将来会坠落在哪里？地球将来会沉向何方？地球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战争和不平？人为什么会尔虞我诈？这些初中时就一直困扰我使我消沉的问题，这个使我高一找不到方向的问题，似乎也促使我想探个究竟。
4
那三座两层的洋楼，据说是某义的侵略证据（原来是加拿大传教士建的教会医院）。宽敞的地下室，曾经作过我们的寝室。精致的木板，简洁明亮的走廊，在当时是很好的房子。
楼上的一个房间，是我一个要好同学的姐姐的住处。在大雪纷飞的寒夜，我与同学曾经在暖和的被窝里谈心、谈三毛、琼瑶；在我最失意的盛夏，她也收留我住在那儿。洋楼引我翩翩联想：什么人什么时候建，什么人住？她们穿着长长的礼服吗？他们穿着燕尾服戴礼帽拿文明杖吗？他们平时做什么？神龛里供的什么神？神是什么样？这里肯定有很多很多为我不知的书。
来自自然的激励、好奇心的驱使，我放下轻生的念头。亲情友情的温暖，我度过了情绪的低谷。
很感恩，我终于考上了重点大学。看到校园发榜的时候，我没有笑容。如果没有蹉跎岁月，情绪起伏，我应该早就在大学校园里了。
大学之后，我又上了大学。我在一线城市工作、生活，结婚育儿。现在，我即将知天命之年，依然在读书。
母校征集校史资料，班主任来信邀稿，我想了想，写点东西吧，不是为了记念我自己，我是想呈现一个真实而平凡的生命历程，把我的伤痕揭开，慰藉在我母校读书的孩子们，我的青春年少的校友们。卑微的我的挣扎苦痛，也许能安慰彷徨失意的心灵。
5
高中，是一个小小的驿站，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就像一个人生旅游集散地，也许你通过这站上了一座更高的山，也许你通过这站踏上平原；高山有高山的风景，平原有平原的美丽。上高山的不能一直在山上。而且人生的下一站也许有比高中这站更旖旎的风光，或者更大的风雨。
永远不要以为世界上的路，就只有眼前这一条。不管是在高中、大学，抑或将来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要明白：向前走，是路；往左，是路；往右，是路；即使转身后退，也能退出广阔的路。
我在一中时还不知道打工、城镇化等概念，也没有电脑、手机。现在的人们，比我们以前有了更多的选择。
高中时，我第一次写遗书；初中时，我思考人生的意义，一度悲观消沉。大学时代、大学之后，也常有落寞失望，从农村到一线大都市创业，我也许比同龄人经历了更多磨难，并非没有抱怨。
现在的我，懂得：人生是一种经历，不是目的。人都是这个星球的过客，我们都将走向同一个目的地——死亡。“文似看山不喜平”，人生也是高低起伏才是风景。
我的父亲，如前所述，因为在我上学的时候，多次打击我，我一直对他耿耿于怀；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懂得“育儿方知父母恩”，想和父亲亲近的时候，多年的隔膜似乎已无法改变了。
N年前，我在上海，听说父亲离家出走，方想起父亲铮铮硬汉竟然也曾为我工作奔波落泪，方想起父亲的种种好处。而今，想要悔改，想尽孝心，茫茫人海，我到哪里找寻父亲？上主把不同的人放在我们身边，都是从不同的方面来塑造我们。没有灼烧，没有打击，没有冷淬，就没有器皿的完美。
6
后来的岁月里，我常常回想，美丽的石榴花、高大的杨树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情境。读法国著名思想家卢梭，他说植物有“精神治疗”的含义，“观赏植物、研究植物”使他心境平和、忘却不快。有的人看到蓬勃的日出，就充满了对造物主的感恩与尊崇。东西方文明对死亡的看法差别很大。西方不忌讳谈论死亡，认为唯有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才能更好地活着。
我的父亲，辛劳七十几年，好容易儿孙满堂，物质条件改善，可以享享福了，可他却痴迷《周易》，给自己算上一卦，要死在外面，于是便抛妻别子，离家出走了。
3500多年前，摩西十诫早有规定：“不可杀人。”他人是人，自己不也是人吗？亲友何其哀痛？肉体的死亡能逃脱造物主的谴责么？现在，我更加明白“天道”“天命”的涵义，人生的每一个脚步都不是偶然。
我曾经做过十数年的老师，教过中学、专科，在我离开公立学校，创业、做社区工作，更到基督教学堂，面向真实的社会、教养自己孩子的时候，对自己所受的教育有更多的反思。
虽然，我羡慕希腊学园派（Academics）的教学方式，但目前对于我国大陆的农村来说，通过高中考大学，也许是不错的方式。但恳请我的年轻的校友啊，在你空暇的时候，在你将来空暇的时候，也许在你某个不太高兴的时候，请静下心来，要多多读书，中国四书五经之外，读读两希文明的典籍——圣经、柏拉图《理想国》等，它们影响了世界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和人口。了解世界，才能更好地了解东方文明和自己，才能更好地活着，为家庭和社会做应有的贡献。
怀念一中母校，忘不了校园的石榴花。看到石榴花，想起《新约》中的一句话：“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路加福音》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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