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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做你的眼睛 / 王元皓

普希金的诗歌里,有这样一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一切,就会变为亲切的怀念。”

从未曾屈服的灵魂

我的外公1951年出生在江苏的一个农民家庭,他有兄弟姐妹5人,家境清贫,生活艰难。那个年代,物资匮乏,食物的供应时常成了全家的忧虑。外公年幼时开始在稻田里耕种,他扛着锄头、赤脚走在泥泞的田埂上,日复一日地劳作。即便如此,他心中仍怀有一种对未来的向往。

1966年,文革席卷全国,学校停课,年轻人被鼓励“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年仅15岁的外公和他的兄弟姐妹被强制分配到村里一个公社的生产队,他失去了上学读书的机会。

当时作为男性劳动力,外公每天从早干到晚,计工10分,年终只能分得8分钱。那时一斤米要1角6分钱,一个男人干两天才够买一斤米。他第一次下地干活,只评了2分工,每天只能挣1分6厘钱。生活的艰辛超乎想象。

尽管生活困苦,外公却常常说,虽然物质匮乏、生活压抑,但灵魂不应为此妥协。那时我还小,外公也没有向我提起过他的信仰。我只记得外公的抽屉里有一本破旧的圣经,纸页已经发黄,边缘卷曲,书脊的皮质也早已破损不堪。书页上有许多他用铅笔轻轻划下的模糊笔记。有好几次,外婆要把破旧的圣经当废品卖了,外公急忙阻止,将圣经捧在怀里,说这是神的话语和旨意,怎么可以扔呢!

后来才听外婆说,在那困难年代,外公总会每晚默默祷告,将生活的重担交托上帝,内心有了平静与力量。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外公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从未向命运低头。

默默承受的重担

在我小时候,总爱叫外公“大灰狼”,因为他总是用各种“诡计”吓唬我,把我吓哭了又用一大堆鬼主意逗我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他也是个孩子,我们孩子气地相亲相爱。

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外公是高大的,是我的大马,而且是喜欢被我骑的大马。我习惯了看他健康快乐的样子,一直认为他就像他给我画的大马一样,永远充满着原始的生机和宝贵的活力。那些快乐遥远的日子啊,它们时时细腻地感染着我,把心情渲染得阳光明媚。

可岁月并不静好。其实,外公那时活得十分艰难,在炼钢厂每天工作10小时,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面对炽热的炉火和沉重的体力劳动,还要面对家里仅有的几亩小菜地被村干部强占的残酷事实。他无力抗争,强颜欢笑,说这是自己当有的责任与担当。

我想成为你的眼睛

2020年,外公的视力开始模糊。他告诉我们眼前时常出现一个黑点,他却并不在意。即使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他依旧不让我们赶去帮忙,他默默忍受,生怕耽误我们。

为了不让我们操心,他一再拖延,不去医院检查。直到我们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对劲,才强行带他去医院。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医生告诉我们,外公的眼疾已经发展得非常严重,几乎导致完全失明。那一刻,我深感痛惜,后悔没早一点注意到他的异样。

与此同时,外公的职业病也开始显现出来。他被诊断出肺气肿和胆囊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就连呼吸都伴随着明显的胸腔起伏。我清楚地记得,他安静地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他没有对自己的病情抱怨过一句,反而淡淡地说:“我还能挺得住,不用担心。”

他失去的是视力,而我却感到自己失去了能够真正了解他的机会。外公未曾向我倾诉过他的痛苦和挣扎,而我也未曾真正为他分担过这些重担。于是,我想成为他的眼睛,为他看见这个他再也无法看到的世界,用我的双眼去承载他未竟的生活和信仰,只是这句话我没有亲口告诉他。

随后的疫情和封城使我们不得不分隔两地,外公外婆不擅长使用智能手机,我们连见面都成了奢望。但我相信,有我做外公的眼睛,他能看得到这个只有些许微光的世界。

时间无法倒流

2023年5月13日,父母突然告诉我,外公在医院急救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天,我正忙于准备下午的考试,电话那头的声音虽然沉重,但我天真地以为,他一定会好起来。毕竟,他一直都挺得住。

下午,我按时参加了考试,走进教室时,阳光洒在课桌上,一切都那么平静而正常。我甚至没有多想,只是在心里默默计划着下周末去医院看他。可那场考试刚刚结束,手机铃声响起,母亲哽咽的声音穿透了所有的平静,外公走了……

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崩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考试的成绩、未完成的学业,在那瞬间变得毫无意义。我应该马上冲到医院的,应该早一点去看他。我未能抓住最后的机会,未能与他道别,未能陪伴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程,这成了我的终生之憾。

心痛得让我难以呼吸。时间已经无法倒流,而我只能站在遗憾与痛苦的深渊里,任凭泪水滑落,心中充满着无尽的自责与悔恨。

那天的阳光依然明亮,可我的世界却黯然无光。外公的离去,让我意识到,有些事情再也无法挽回;有些爱,再也无法亲口表达。此后一段时间里,每当回想起那天,我的心就撕裂地疼,仿佛痛苦的余音在时间的长河中,永远不会消散。

我的疑问与释怀

外公去世后,我感到自己被罪与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我决定受洗成为基督徒,但心中始终存有一个疑问:这是外公对我的期许,还是我为自私寻找解脱,想从主那里得到宽恕?

那些无法回头的过往,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影响着我们当下的生活。每当回想起外公的离去,我总觉得那一刻的选择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持续不断地疼痛。时间久了,我才逐渐明白,这份伤痛并非完全来自于外界的打击,更多的是源于我对自己的苛责与无法解脱的内心。我仿佛被困在过去的牢笼中,无法挣脱。

这份囚禁是自我制造的枷锁,而解脱的钥匙却一直在主的手中,正如《诗篇》34章18节所说:“耶和华靠近伤心的人,拯救灵性痛悔的人。”我不知道是因为无法承受外公离世的悲痛,还是我真正体会到了信仰的力量。如今我觉得他的生命仍在,只是更超越了,获得了在海洋和大陆上飘荡无定的自由。是的,我愿意这样相信。

我只是无法再听他说起昔日的艰难岁月,再也不能体味和他一起玩耍交谈时的温馨与超拔……那些温暖缤纷的往事,就这样恍惚而清晰地逐渐离我远去,那些往日相处中琐碎细密的感动让我留恋,让我回味。

可直到今天,“我想做你的眼睛”依旧是我想亲口对他说的。不过,现在主是我们共同的眼睛,他带领我们看蓬勃的世界,而不是褪了色的记忆。我们透过主的眼睛,茫然间对身处其中的世界生出无从把握之感,每一分钟都是花开花谢,每一分钟都是物是人非,但尽管如此,生活还是美好的,爱着,也被爱着……

我给外公写了这样一首小诗:

弥漫的思念替代了轻盈的雨丝

回忆着你 落寞感慨

把思念默寄在怅怅的烟尘中

闭上双眼 好像你仍然在身旁

告诉我

那里芳草萋萋 野花幽香

而我 穿过凝固时空的厚壁

微笑着给你讲些近来发生的事情

原来 一切如此自然

仰望着满天的星

突然分不清那是你明亮的眼

还是散落苍穹的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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