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静是我的邻居,住在我家对面的楼上,她住9楼,我住8楼。她的阳台有一个波浪形落地大窗户,有时我能看到她坐在窗边晒太阳。
静有一只雪纳瑞,名叫有才,非常活泼好动,出门总得牵在手上。我跟先生领我家小泰迪散步的时候,有时会在院子里碰到她。静身材修长,戴一副浅棕色小框眼镜,面容白皙,穿着精干又洋气。她总是一个人遛狗。我们碰到了,就会打个招呼。看得出她很爱她的有才。
去年底的一天,我先生遛狗回来,跟我说:“我碰到有才妈,吓我一跳,瘦得不成样子,差点没认出来,怕是得了严重的病,我又不方便多问,看她愁眉苦脸的,就跟她说,如果遇到什么难事,想找人聊天,就来找我妻子,她会愿意倾听你。她竟然哭了!说,在这院儿里住了十几年,这是头一回有人来问候她,还是陌生人。”
后面一周,我们真就坐在她的阳台里,晒着太阳聊天了。是她苦闷得紧,又遇到我先生,主动要来找我说说话的。静喜欢喝茶,找了一款熟普泡给我喝。热茶就着冬日的暖阳,格外舒服。在她茶桌边的柜顶上摆着佛像,沙发靠背上搁着一本圣经,是她妹妹送给她的,她不大看。她是佛教徒。
静已经骨瘦如柴,得坐很软的垫子,坐一会儿就要换个重心,否则硌得疼。她一边左右挪动着,一边讲故事给我听。
她的前夫是军人,她说他不顾家,而她又太强势,性格不合,很早就分开了。女儿归她。她工作很努力,承包工程,下着大雪一个人去山顶的工地,像个男人。后面又做翡翠玉石生意。最初她是医务工作者,大约在十年前,体检查出子宫癌。她不要做手术,一心想中药康复。一直都好好的,忽然就扩散了……
讲到女儿时,静很难过。说自己太忙,脾气也不大好,很少管女儿。女儿成绩不行,老师常罚她站,同学们就给她取外号,叫她“女站神”。她含着泪说,女儿很漂亮,很乖,但年纪还是那么小……
我用心听着,觉得她的日子一直都挺难。如果不是生了病,她根本停不下来。她有一股子迎难而上绝不服输的劲头,却又活得像个浮萍,四处漂游,没有根基。
我也讲我的故事给她听,因为我也曾经艰难过。对应着她的每个难处,讲我是如何慢慢地就不那么难了。她很喜欢听,听着听着也会眼圈儿发红。我在心里为她祷告,求天父的怜悯临到她。
2
接着,我们带着孩子回我先生的老家过春节。我先生出生在江南,公公却是北方人。在先生年少时公公就去世了,在那个通讯不怎么发达的年代,他几乎跟老家断了联系。几十年过去了,今年终于能腾出时间回老家看看;老家还有一位90多岁的叔父生病卧床,生活不能自理,再不回去怕是见不上。
我们落脚在堂兄家里。兄长领我们去寻根,去看看公公出生的地方。那是个不小的满族村庄,按族谱上说属旧时的正黄旗。老房子,老院子,院子边上还有一片片没有消融的积雪、闲置的大水缸和破了口的腌菜坛子。院子里有棵一人高的花椒树,枝杈蓬乱却结结实实,只待春暖抽芽。我伸手去摘挂在树上的一粒花椒,兄长忙说:“别摸,扎手。”那口吻像极了慈祥的爷爷在疼惜晚辈。
我们站在新修的水泥路旁,兄长指着路边的一棵大槐树说:“这是咱们爷爷亲手种的。”冬天一树枯枝,盛夏遮天蔽日。解放前公公就是骑着高头战马从这条路回乡探亲的,他的骁勇善战让亲戚们一说起就满脸的荣耀和骄傲。我一边听兄长讲述,一边在脑袋里勾勒着旧社会的样子,难度真是不小。
这次带着儿子来,就是想让他知道,有许多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生活在一些他并不熟悉的地方。虽然路途遥远,但如果能常常彼此挂念,联络亲近,就会有爱在我们中间流动起来。人在地上是可以溯源的,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源头。人是要有根的,了解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有根基的人应该更有安全感。书上说,人真正的根基是因着信靠创始成终的那一位,他住在我们心里,就会叫我们的爱心有根有基了。(参《以弗所书》3:17)
不由得想起静。不知道她在病中会不会失去信心。我讲给她的故事,她是不是愿意相信。
3
再见到静,已经是温暖的4月,她去了暖和地方躲避冬天,刚刚回来。那天太阳超好,静约我去花园里散步。她依然穿着棉服,又憔悴了不少。我们走到一个小小的斜坡,她忽然感到腹部巨痛,想要缩成一团。我忙扶起她,一边祷告,一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来求天父的保护和医治。情急之下,静也跟着我念了几句,待到把她搀扶回家,好好坐定,气息稍微喘匀了些,她便又摇着头说:“我知道你们的信仰很好,但我也有我的信仰。”
是啊,在这个时候,她凭什么就能相信只有我的信仰才是对的,她又为何要放弃她所熟悉的,来就近我的呢?看着虚弱无力的静,我丁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为她默默祈祷。
回家路上,心很沉重。我在回忆当年自己是怎么信的。我也曾经很认真地做了15年的佛教徒,曾经对给我传福音的姐妹非常无理,今天静已经很有礼貌了,不似我当年。我知道她被我讲的故事感动过,但在她看来,或许那都只是旁人的,与她无关。我知道,我信只是我和天父之间的事,与其他人并不相干。那么,我就求天父亲自与她说话吧!
此后我们每次出门散步,都会抬头望向对面楼上高处的阳台,很久没有静的身影了。有一天,收到静妹妹的信息,“我姐姐走了,我们也把她完全交托给天父,她坚持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相信我们每个人对她的祝福,天父都已经听见了……”
我知道,往后再仰起头,却不会再看到静坐在她的阳台上晒太阳……
4
生命来去,总有悲喜。虽然大部分记忆都会随时间悄悄淡去,但总有一些人是难忘的。
我又想起二毛,我住在香格里拉的那几年,有段时间他住我楼下。我们都是被收留在那片温暖土地上的孤儿,我们蹭住在同一家酒店,我不仅蹭酒店的饭,还蹭他的。每到饭点儿,他就在楼下喊我,基本都是我肚子饿的时候。他知道我穷,从不让我买单。我也从没客气过。
那时候,他每天都在房间里写作。他写的歌《深情的弟弟》《神鹰传说》被广为传唱,他还为我的书写了序言。我们有时会聚三两好友,或在古城,或在他的房间,围着暖炉,喝酒唱歌,聊到快天明才散。那是些内心漂泊的日子。那时候的我,就像一朵云飘在半空,浮在山腰,非常敏感,外表佯装坚强,内心无比软弱。
后来我们相继离开了那里;再后来,有好友忽然告诉我:二毛走了。那一年,他55岁。
我们住的酒店侧门通往宿舍楼的是一条不算宽的水泥路。我们一行人常常漏夜回巢,就在那条路上,晒着月亮,放声歌唱,尽情欢笑,仿佛那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二毛叫它欢乐大道。如今,昔日好朋友各奔东西,酒店也停业多年。想想世上好像没有什么是长久的,都会过去,都会结束,只是谁先走一步罢了。
人除了有限,还有什么呢?怕只是那些真诚的过往还能值得彼此纪念。其他的,真没什么了。
5
很多年,我都在为一路上遇到的朋友祈祷。有一度我非常忧伤,像是好些亲人在回家的路上走丢了。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无法向他们说清楚,那其中的区别;或者说清楚了,他们也只愿意坚持自己的,如同静。我在复杂的情绪里徘徊了好多年。以至于见到他们时,我自己都发觉我带着某种目的性。他们总是一如既往的,是我变得招人讨厌了。后来索性就不主动见面,我也想弄明白,我到底要如何对待他们。
直到我读懂了书上的那段话,大意是说:那生命的智慧,若没有他亲自在人的里面开启,人便不能晓得。讲说这些事,也并不是用人智慧所指教的言语,而是用属于他的言语。这实在是一个奥秘。(参《哥林多前书》2:12-13)
在二毛写的歌和电影中,我看到他在奋力寻求生命的光,甚至耗尽了自己。他以及很多像他一样的人,都认真生活,爱护朋辈。多希望我们可以有同一个归处。但我知道,结局不掌握在我手里。
耐心等候便是我的顺服。其实很多时候,除了为他们默默祈祷,我什么都做不了。尽管我无法说出未来的样子,但我真的很想在未来还能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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