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家过个年
年前,在虹桥车站,我踏上了“归途”。每年在同一个地方,汇聚了千千万万要回家的人,密密麻麻挤满了候车厅。我感受到他们回家的热切,呼出的气凝在眼镜镜片上,前方一片模糊。
2025年春节,是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在江苏农村过年,距离上一次回乡已经是3年前。尽管从上海出发只要3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却不断被琐事耽搁,高考、疫情、朋友聚餐……只有我心里清楚:这里面很多都是借口。
这次,我决定回去,并且答应外婆以后每年都回去看她。碗柜里,外婆依然保留着我们儿时用过的碗盘和调羹,压着书桌的玻璃下,还保存着斑驳的旧照片。
此前,不愿回老家的一大原因是外婆太节俭,让我无可奈何,尤其是她从不舍得丢掉吃不完的饭菜。每顿饭她都会一遍遍地热,直到彻底吃完。每次我劝她别吃剩菜,对身体不好,她总是理直气壮地回我:“俺都八十好几了,还怕啥?”照料外婆的保姆也换了好几任了,外婆会经常埋怨保姆太浪费,比如洗澡洗得太久,买菜不够精打细算;而保姆则时不时向母亲抱怨,说总被老人盯着,做起事来不自在,连伙食质量都比不上自己乡下的家里……
大年初一,我和村里老人唠嗑,听到住在对面的老太说,儿子一家三口去加拿大工作定居了,这是过的孩子不在家的第一个春节,第一次感觉过年是如此冷清。我们聊天之余,她的儿子打来视频电话,孙子在视频里给奶奶拜年。
她儿子问:“妈,你一个人在家过年冷清吗?”
“一点不冷清,开心得很,有村里的人陪我打牌,昨天晚上还一起看春晚了,我们看得好开心啊!”可明明她刚和我们吐槽完春晚的无聊,看不懂现在年轻人的审美……
“奶奶的红包给乖孙儿留着啊!”她笑着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手里拿着准备好的红包,在手机镜头前不断摇晃。阳光稀稀疏疏地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内心最深处的疑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这个红包什么时候能亲手给到孙子?儿子一家不知道,她更不知道。
不回家的“诱惑”
2025年的第一个周六,是上海春季高考的日子。那天路过学校,看见几个穿校服的孩子拿着准考证,准备进入考场,他们个头与我当年差不多,心里不禁一阵难过。那时,我也曾像他们一样,在15岁离开家,选择上寄宿学校,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只是当年,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个年纪经历这样的感受,离开父母的怀抱,带着对未来的期待和一丝不安,这一走就是8年。
考场外,父母老师焦急又期待地等着,他们尽了全力将孩子托举到了最高处,迫不及待地把孩子推向社会,推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一路上,只有当年我离开家后的情景,在脑海中不断重演:屋子空荡荡的,再也没有那个孩子等着父母去接送,没有了那条总是跑得急匆匆的回家路。
此前每次远行,我都不断提醒自己:分离不是结束,而是成长的开始。我长大了,是时候面对分离了,也是时候冲破沉默与不安,学会独自面对世界,在陌生环境中寻找新的机遇了。
是的,外面的世界太广阔、太诱惑了,尤其对于那些在控制欲很强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孩子。脱离的那一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终于可以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了,可以脱离老思想老传统……

离不开的母家
对很多人而言,家意味着未解的矛盾,未曾修复的关系,甚至是让人窒息的期待。相比之下,漂泊虽然孤独,但至少自由。也有人沉溺于外面的灯红酒绿,享受被认可、被需要的感觉,害怕回家后,那些光环会在熟悉的日常中消散殆尽。
也许我们都过分相信外面世界遍地可见的“财宝”,也过分相信只有远行才是成长的标志。
在他们那样的年纪时,我并不懂得父母心里的担心与不舍,也许只有在自己做了父母时才会真正明白那份无言的牵挂。而现在,看着这些孩子,我慢慢理解了那种感觉。离家前,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因他的存在而充满活力,尽管有时父母会抱怨忙碌、纠结,也会有些许烦躁,但生活中少不了孩子的陪伴,那种熟悉与依赖,是在不经意间渐渐积淀的。
信主前,我不觉得子女应该理所当然地感恩父母,毕竟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们主动的选择。而将孩子抚养长大成人,是做父母的义务。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这个观点无比正确。
1977年10月,罗兰·巴特的母亲离世,这使他陷入极度悲痛,甚至萌生自杀念头。次日,他开始写《哀痛日记》,持续近两年。母亲的形象未因写作淡化,反而愈加清晰,悲痛亦然:“我剩下来的生活,一直到死,一定都是坏得无法形容。”
巴特的母亲是他生命的缔造者与灵魂庇护者。然而,正因如此,他无法接受分离,制造假象,重复过往,情感上仍是个孩子。他的依赖使他像尚在哺乳期的婴儿,无法独自面对生老病死。可这是否就意味着,在分离教育上,巴特的母亲并不成功?其实并不然,反而反映了家与母亲的双重角色:既是归宿,也是他永远无法真正离开的地方。
路,都有返程

最近,我读了刘安婷的《出走,是为了回家:普林斯顿成长之路》这本书,给我的感触很深。作者是名基督徒,高中毕业后不走寻常路,选择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美国,以全额奖学金进入美国知名藤校,可“资优生”“别人家的孩子”等光鲜标签却没停留多久;她和普通留学生一样,同样经历交友挫折、课业压力、恋爱、情感背叛……
在普林斯顿大学的4年里,她不断挑战自己,每个暑假都投身志愿工作。她踏足加纳、海地、柬埔寨等地,甚至曾在监狱里担任志工教师。想不到,付出千辛万苦来到世界机遇最多、最强大的国家后,却一次次选择远行去世界上最贫穷危险的地方,她一定有自己的原因,一个不被常人理解的原因。
在加纳,她蹲下身,让海水亲吻她的手,那一刻,她想起自己是海岛的子民。从此以后,每到一个新地方,她总会寻找海,因为身上流淌着的是对家的眷恋。而在监狱里,她面对那些带着戒备、甚至敌意的学生时,深刻体会到,要真正帮助一个人,不能只是带着高尚的理想,而是要花时间去理解,去建立真正的心灵联系。她用两年的时间,才让学生停止质疑她“为什么来”。
在一次次担任志愿者和远行经历中,她的视野被不断拓展,对教育、梦想与人生的理解也随之被重塑。远行使她找到生命的意义,真正学会了如何去爱人,如何去看待世界的苦难,更切实体会到责任、归属和家的牵绊。最终她放弃美国的顾问公司职位,抛下优渥的薪水和美国的一切,回到台湾,创办NGO组织“Teach for Taiwan”(为台湾而教),将更好的教育资源带入偏乡。
刘安婷走了很远,最终选择了回家,而回家的她,比当初离开时更加坚定。她在书中写道:“一个人可以环游世界但目光如豆,也可以一生在同一个地方却有广阔的视野。”
这是我从未有过的领悟。去到哪里,走了多远,经历了多少并不是重点,而是自己的心和认知是否跨出了那个被各种主义、偏见框起来的世界,心有多宽广,世界就有多宽广。
我们自以为走了那么远,自己会永远留在外面的世界,但我们脚上似乎总是绑着一根弹力带,连接着自己的故土家园,无论你走了多远,都能把你拉回来。我想,不论当初我们为何出走,或是为了前途,亦或是单纯的逃离,终有一天,都会沿着另一条崭新的路回家,以全新的心境回到最初的起点——带着在远方的经历与收获,也带着更宽阔的眼界,重新认识自己的家和故乡。
放飞的风筝

常有人对基督徒的敬拜感到不解:上帝看不见、摸不着,敬拜有什么意义?虚无缥缈的上帝会垂听你们的祷告吗?其实,上帝早已预备了答案。圣经中写道:“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所以神被称为他们的神,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希伯来书》11:16)
信仰和敬拜不是迷信,而是真实的归途,是领悟到他话语中感恩的真谛,是在他的祝福里得以丰盛,是他用爱呼唤他的孩子回家。
上帝的福音连接起家的记忆、成长的痕迹、爱的羁绊。原来,我们是上帝放飞的风筝,记忆的线索一直在父母手中,更在上帝手中。
在2025年过春节前,我租了个新房子,相比之前的那套,离公司、父母家和常去的教会更近。虽然新租的房子处在上海中环,一个月的房租是之前的两倍多,但我还是决定搬过去,因为有个声音不断地在我耳边回荡:新的一年,我要回家。此刻我确信,我已经长大,能够照顾好自己。我明白了曾经那种不适和困惑,那些无法言说的别扭和痛苦,成长的代价总是隐含在那些离别和不安中。
在整理行李时,我循环听了齐秦演唱的《离家的路》,或许填词人在写歌时,有的只是单纯玩文字游戏,但总有几句,能应和着我如今的思绪和心境:
我只有收起伤痛
在这条离开家的路
原谅我
让你如此彷徨无助
因为安慰的话也不能够减轻痛苦
不敢回头 想你的温柔将会错乱我前进的脚步
请你等我回来 循着当初离开家的路
请你等我回来 循着当初离开家的路
阅读作者更多文章请点击: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