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时生命内在的肃静,把我带到神的身边。
文/王人义
(一)
我生长在人很容易就死去的年代──或是因为饥饿,或是残暴,或是疾病,或是政治上的穷途末路。我刚刚学会跑的时候,就看到死亡在人生命中投下的阴影: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个青年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存,半夜到藕塘偷藕,被人活活打死了。
三岁的我,穿过大人林立的裤筒子,看到了这一灰色。死是那样的狰狞,那样的恶毒,在我的生命中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逼迫我尚未懂事就开始了对死的仇视和逃亡。
记忆中,第一次与我切身相联的死,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少年的死。我如今依然能在记忆中,与他清黄脸上露出的一丝淡淡的笑容邂逅。
他是悄悄离去的。最后看到他的时候,是在他家后门边的一张木板上。瘦小的身躯躺在那里,脸被一张黄裱纸盖了起来。当我诚惶诚恐、站得远远的时候,一阵风吹开那令人作呕的纸,也吹进我的心灵,带给我一次又一次彻夜不安的寒冷。
死,像一个咒诅,带着无穷的能力,强迫我去面对我无法面对、但必须面对的现实;去了解我无法了解、但必须了解的真相。从此,我讨厌所有黄色的纸,和所有纸扎的花。
(二)
其实不必把人扔进地狱烈火,只要把人的灵魂孤伶伶地悬挂在死寂的太空,就比什么都残酷了,因为可以让人在死的寂静之中,不断复制无法排遣的孤独。
十岁的我,在梦中就有这样的经历:在漆黑、无边无际的太空,我独自坐在一个星球上,漫无边际地航行。四周的星光,都是穿透人心、让人胆寒的箭。黑暗不断地在前面延伸,吞噬我体温中剩余的一点点热忱,直到再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失望……天幕上一群穿着黑色礼服的人,正演奏着一曲低沈的哀乐,为我“送行”──可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燕尾服,也不知道什么是严肃音乐。
惊醒,使我从死亡的天际里逃亡出来,全身肌肉紧张得剧烈疼痛,周身的泠汗把内衣全部湿透。从此,再也不用人向我解释,什么是死亡。
(三)
生命的尽头,人像一根失去弹性的游丝,而死却在人灰白的脸上张牙舞爪。
父亲是在医院的急疹室里,在我的身边,双眼不舍地看着我,渐渐离去的。我急切地恳求医生多一些人性的慈悲(心中咒诅他们迈着方步量出来的优雅)。可是,我依然阻挡不住死亡的脚步。
悲哀吗?那是后来的感受。当时的我,只是觉得无力、无能、无奈。我相信,很多握着亲人的手送走他们的人,都曾领受过我这种从心灵深处生发的失落。倾刻之间,你会突然看到,人原来是这么的渺小,人生的意义竟然是如此的苍白。
我崇敬我的父亲,因他在生命的平淡追求之中,体现出仙风道骨。他是一个有正义感、有民族气节的文化人。抗日战争时期,他作为一个民主人士,从事抗日工作,所以1949年之后,他算是新政府的有功之臣。但他悄然隐居,宁愿与最低层的老百姓为伍。在多变的政治环境到来之前,那简直是一种超然的智慧。
父亲在有限人生当中,表现出的淡泊与潇洒,使我到现在都不得不赞赏。他有极高的美术造诣,他画竹,也以清竹自比。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唯美主义者。可他穷尽一生的追求,并不能使他的死多一丁点的美丽。我从他越来越模糊的瞳孔中,读到了他最后的悲哀。
后来母亲也去世了。她老人家一辈子都为了子女的成人而克勤克俭。当子女都走上工作岗位,可以自食其力时,她无限感叹地说:“现在是我伸头的时候了!俗话说,人伸了头就伸了脚(死)呵!”她如期地预言了自己的死。
母亲是文化女子,曾在早期的民国政府供职。1949年之后,她也从轰轰烈烈的社会中消声匿迹,把自己整个生命的盼望,寄托于子女的成长与成才。她也曾在女儿群中一枝独秀,然而那美好只能在回忆中成为辉煌。于是她执意地在子女的生命中,复制现实中存留不住的美好。
可是,就算子女取得了成就,那又如何呢?我们还不是和她一样走向生命的终点?我们生命中所拥有的,不也一样得撒手吗?
坐在她的坟头,我彷佛看到这一旷古的悲哀,欲哭无泪。
(四)
终于,我自己与死狭路相逢了。1996年,中国南方一个朝气蓬勃的时节,死亡也跃跃欲试。它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凶猛,它要扑灭一个热情的生命。
一天傍晚,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远远看见一群人盯着我,充满杀气,我不由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泠。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往前走。在没有任何预示之下,一闷棍正正地打在我右边的头角,使我整个人像一个打翻的衣架,重重地跌倒在地面上。
紧接着,几个人挥着棍棒在我头上狂舞,另外还有人用脚死命地踹我的后背。求生的本能,使得我扯开嗓门尖叫。立即有人用手掐住我的喉咙,以尽快地结束我垂死的挣扎。“完了!”我脑中清楚地出现这样的念头。我明白,他们是要我死。
人濒临死亡的时候,竟然是清醒的。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我从突如其来的恐惧之中清醒过来。没有感到痛疼,没有感到憋着呼吸的辛苦,只是清楚地知道,我的生命到终点了。如果他们再这样打下去,我没有两分钟好活。
濒死时生命内在的肃静,把我带到神的身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做了两个简短的祈祷。第一个是在我心中的默祷:“主呵,请饶恕这些要打死我的人,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知道!”第二个是我定意要呼喊出来的祷告,我用我剩下的微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喊出我的信心和对主的祈求:“主耶稣呵,请接纳我!”
生死关头,除了我对他人的宽恕之外,我想到的是主的救恩和我自己的罪。我用最后一次机会,求主赦免我在生命中没有克服的罪。
第二个祷告完了之后,我生命之中最大的奇迹发生了──那一群欲致我于死地的人,突然从我周围消失了。我从血泊中抬起头来,树影仍然悠悠地在微风中飘摇,四周一片寂静,不见一个人的踪影。我艰难地爬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我被打成重伤,并一度失去记忆,以致于一个星期之后,我看到我的胸前的一片青黑,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我知道,是神在我身边守护着我,如果不是他的看顾,那么粗重的棍棒,只打在头上一次,都可以要我的小命,何况反反复复的重击?如果不是他的保守,那么用力的拳脚,必会使我终身伤残,或内脏破损。如果不是他的医治,我现在也不可能在《海外校园》上,为他作见证。因为,重伤之后,我没有条件去医院做任何检查和治疗,但神医治了我。
(五)
几年前看过苏恩佩写的《死亡,你别狂傲》一书,理解了她是如何用生命向主唱赞歌。虽然她死了,但她仍然是一位得胜者。当我走过死荫幽谷的时候,我也同样经历了主用双手抱起我、让我安然度过的平安。生死关头,神奇妙的作为,使多少年来辖制我生命的、对死亡的恐惧,化成对上帝的感恩,和对他创造生命的赞美。我还有什么惧怕呢?因为生命在他的手中!
不可否认,我肉体还是要死的。这又怎么样呢?我内在的生命,并不会因此而止息,必将和神的生命联接,这就足以让我心满意足了。
我在世上还有许多职责要尽,但我还有什么担忧的呢?保罗说:“(我)情愿离世与基督同在,因为这是好得无比的。”(《腓利比书》1:23)
虽然我没有去过天堂,但主的大能在我身上的工作,已使我在生命中经历了神的信实。他所说的,绝不落空,他在我生命中应许我的,也绝不会落空。
作者来自中国武汉,现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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