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微笑/书拉密

我真是生气极了,冒著那麽大的风险去看她家的外国神,竟然没看见,还说那神住在我心里,简直太可气了!


小时候,我们不把陈怡叫陈怡,我们叫她“反动的老迷信”。陈怡当时还不算老,也就40岁,和我母亲、长丽妈、双花的继母年龄都差不多,但她是反动派,所以不老也要称她老。
忘了从什麽时候开始,母亲不准我到陈怡住的那条胡同玩,尤其不准到她家里去。有母亲管著,我自然要表现得好些,每次路过都用眼睛偷偷瞄著她家,想知道究竟为什麽,一夜之间,大家都开始躲著陈怡了。我很早就听大人们说,这片街上,就属陈怡人最实在了,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她都会主动伸手帮忙。双花小时候因为母亲奶水不够,饿得直哭,陈怡拿自己家挤的羊奶给双花喝。陈怡特别疼双花,尤其双花的妈妈突然去世後,她对双花更是好得像亲生母亲。
大人们做事总是比较奇怪,而且还神神秘秘的。母亲被我缠不过,吱吱唔唔地说了一句什麽,大意是有人揭发陈怡搞封建迷信,在家里拜一个外国神,而且还和别人说信这个神可以赎罪得救。街道革委会专门让双花的继母去调查了解这件事。双花的继母可不是一般人,她是我们这一片的街道妇女主任,是个顶厉害的角色。不仅双花怕她,她爸都怕她,我们也挺怕她的。
我有一次趁母亲上班,跑到陈怡住的那条胡同。我故意在陈怡家门口走了两三个来回,一边走,一边说,我不怕,我才不怕外国神呢。我正念叨著,听见陈怡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躲到墙後面,一看,是双花,手里拿著一个小玻璃瓶。我偷偷地跟著她,出了胡同口,在後面大叫一声∶“抓住双花!”双花吓得一回头,看见是我,气得跺了两下脚,说∶“你胡说什麽呀!”
我说∶“我怎麽胡说了,你妈不是不让你去老迷信家吗?你怎麽还去?!”我一边说,一边拽过她的手,看清楚那只褐色小瓶里装的原来是钙片。
我问双花∶“她给你的呀?”
双花点点头,说∶“嗯。我说夜里腿抽筋,她就给了我这个。”
我有些嫉妒地说∶“她对你可真好。”
双花看看周围,可怜巴巴地对我说∶“千万别让我妈知道这事。”双花的继母经常找茬儿打她,这事要是让她知道了,双花的腿上不定又得挨多少拧。她打人可有技巧了,从来不打脸,只捡身上肉嫩的地方拧,还不让双花叫。
我妈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妇女主任,她能把别人家的房盖拆了。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双花了,然後马上问她∶“你到老迷信家,看见那个外国神了吗?什麽样?好看吗?吓不吓人?”
双花看看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问话∶“什麽外国神?”
“得了吧,”我不屑地看她一眼,“谁不知道她家里摆了一个外国神啊?你还和我装糊涂。”
“我真的没看见,不骗你,要不,我带你去她家看看。”

陈怡家的门没闩,双花熟练地推开门就进去了,我在後面跟著。陈怡正坐在小板凳上给一个老太太喂玉米粥。我早就知道陈怡家有个老太太,据说是她从大街上带回来的一个乞丐。
我站在小屋的门槛边,看著老太太身上披的那件灰布小褂,想起长丽妈对我母亲说的话。
长丽妈一直觉得陈怡收养一个老乞丐在家这事很蹊跷。她对我母亲说∶“陈怡做事总让人觉得怪。你觉不觉得?你说谁家缺什麽也不会缺个妈呀,她竟然弄个老太太带回家养著,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说不定那老太太表面上是个要饭的,实际上挺有钱呢。我家以前有个七姥爷,活著的时候装得可穷了,总管别人家要这要那的,死的时候,拆开贴身棉袄,老天爷,你猜怎麽著?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钞票!”
我妈好像没觉得那个乞丐老太太是假的,不过她认为路上遇见乞丐给点儿吃的也就算了,一定要带回家,确实让人感觉奇怪。她说∶“陈怡做事是让人想不太明白,你看她对双花那个亲,快赶上自己妈了。怨不得妇女主任一看见她就生气,一个外人待孩子都比当後妈的强,人家心里能痛快嘛。这个陈怡呀,对人好也得知道个分寸才行,要不就是给自己找麻烦呢。”
我转过头,看见窗边有一张小书桌,上面铺了一块雪白的布,四边垂下一绺一绺的白流苏,清清凉凉的煞是好看。桌子上有一本包著蓝布面的大厚书。
双花告诉陈怡,我是特意来看外国神的。
陈怡听了,笑著问我∶“谁跟你说我这儿有外国神的?”
陈怡和我见过的其他阿姨不一样,她们笑起来嘴总是张得很大,声音很响,每次我都能看见她们的喉咙。陈怡好像从来没那麽笑过。陈怡长了一双月牙儿样的眼睛,笑起来右颊上有一粒圆圆的酒涡。我一开始还害怕我的话会让她生气,一看见她笑,我就不害怕了∶“大家都那麽说,说你在家拜一个外国神。”
她说∶“嗯,他们说的没错,是有位上帝,不过不是外国神,也不是中国神,他是大家的上帝。”
“那他在哪儿呢?”我抬头在房间四壁上看了一遍,什麽也没发现。
“那一位,他就在这儿。”陈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我的心口,很肯定地说,“他住这儿!”
我听了,突然很恼火,我说∶“你是骗人的,根本没有那个神,你是个老迷信,骗人狂!”我说著,也不管她怎麽解释,推开门就跑出去了。我真是生气极了,冒著那麽大的风险去看她家的外国神,竟然没看见,还说那神住在我心里,简直太可气了!
我後来一连两天都没和双花说话。我也没敢告诉我妈,陈怡家其实什麽都没有,根本没有那个外国神。

那天,应该是初春吧。在北方,初春是最难过的。看起来冰雪都在慢慢地融化,但风吹在脸上又干又冷,扎得皮肤疼。
那天,应该是礼拜天吧。长丽来找我说∶“今天咱们大院召开批判会,你猜这回要给谁戴高帽了?”
“给谁呀?”
“给陈怡!妇女主任在她家搜出了一本书,书上用红笔划得一道一道的,主任说上面抹的是小孩儿的血,你说多吓人啊!妇女主任让所有人到二中操场集合,在那儿开批斗会!我妈她们已经把高帽子糊好了,这回糊的是红色的。”
等我们赶到学校,那儿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站了好多人。幸好我们长得小,在人缝里东钻西钻,没几下就到台子前边了。双花站在不远处,低著头,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不知道里面装了什麽,鼓鼓囊囊的。我冲她喊了两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愣愣的,像不认识我似的,又低下了头,那只右手在口袋里使劲地蠕动了两下,仿佛有什麽东西要从那儿跳出来却被她按住了。
这时候,一个梳羊角辫、穿绿衣、扎皮带的女孩跳到台子上,她是二中最有名的革命小将向红。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说话像蹦豆。每次院里开批斗会都是她第一个上台发言。我可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她那样,站在台上和大家说话,一点儿也不发抖。她先领大家喊了几句口号,然後让人把反动的老迷信陈怡押上来。三个穿绿衣的中学生推著陈怡,把她狠狠地按在台前的空地上,让她的腰一直低著,披头散发地冲著大家伙儿。我奇怪她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衣小褂,我和周围的人都穿著过冬的厚衣服呢。她左脚的鞋带开了,鞋上沾满了泥,膝盖和衣服下摆上各有一大块黑泥,估计是路过二中门口那道煤泥沟时弄的。
向红又领大家喊了几次口号,然後妇女主任登台。她上台後指著陈怡问道∶“陈怡,你这个反动分子,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罪人?”
大家听了这句问话,立时安静下来,想听听陈怡的回答。陈怡的声音不大,但还是穿透了浓浓的黑发,她回答说∶“是的,我是罪人。”
主任鄙夷地笑了一声,说∶“算你老实。那好,既然你承认自己是罪人,那人民就给你一个悔改的机会┅┅”说著,她让向红把一本大厚书扔到陈怡的面前,让陈怡自己用脚踩那本书,往书页上吐唾沫。我看著那本厚书,记起我曾经在陈怡家的桌子上看见过它,我那时还想,那书那麽厚,她得什麽时候才能读完啊。现在才知道,她不需要读完它,她把它踩脏了,毁掉就行了。
但是陈怡一动也没动。
妇女主任显然很生气,她说陈怡是表里不一的反动分子,对这样的人需要严惩。大家听了,都很赞同,我们一起喊口号——“反动派不悔改,就叫她灭亡!!”於是,两个绿衣男生松开拉著她的手,一起踢了一脚,她马上仆倒在地。她趴下来,一伸手把那本大厚书搂在了怀里,仿佛搂自己的孩子一样,就那麽亲亲密密地搂著书,半趴在地上,一言不发。
看她这样,每个人都很不满,真是太不像话了,竟敢公然对抗广大人民群众,两个绿衣男生毫不客气地再次把她踢倒,把书从她的怀里抢出来,一页一页地撕碎扔到她的脸上和身上,又把剩下的那些扔给我们,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几页,兴高采烈地开始撕。我撕著,偶然看了一眼手里的那块碎片,上面有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我继续把它撕成更小的碎片,高高兴兴地一抬手,扬向空中,只有陈怡才是罪人,我想,她刚才已经承认了。
妇女主任开始代表大家控诉陈怡,她私藏反动书籍,腐蚀拉拢无产阶级的後代┅┅我打著呵欠,总算听完了主任的控诉,然後听见她冲著台下喊∶“白双花,你出来,说说陈怡是怎麽腐蚀拉拢你的!”
双花乖乖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苹手还是放在口袋里一动一动地,我一直猜不出那里面究竟有什麽。我耐著性子,等著看她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好半天,她也不掏,我都快急死了。
她站在陈怡的旁边,低头冲著大家伙儿。一张脸灰白灰白的,好像随时都能晕过去似的。
妇女主任大声地催促她快说。双花听著,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从口袋里拿出一苹褐色的小瓶来,我看见那只小瓶子,非常失望,我早知道里面装著什麽。主任站在台上大叫一声∶“白双花,现在是你将功赎罪,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的时候!”
双花哆哆嗦嗦地举起小瓶子,声音忽高忽低地说∶“这是陈怡给我的钙片,她拉我信教,她说信耶稣有永生┅┅她说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我要和她划清界线┅┅”她说著,重又低下了头。
妇女主任站在台上厉声叫道∶“白双花,现在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让我们看看你的行动!”
双花握著那只小药瓶,慢慢走到陈怡面前,把药瓶扔到地上,还在瓶子上踩了一脚。没等她转身,妇女主任站在台上又喊了一声,声音尖锐得刺人的耳朵,我站在前面腿都抖了。她叫道∶“白双花,你要想清楚,你是无产阶级的後代,现在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让我们看看你的行动!!”
双花听著,很不情愿地从地上捡起药瓶,站在陈怡的对面,就那麽站著,站著,站得那麽久,好像时间都凝固了。向红突然冲她大叫∶“双花,快点儿,别磨蹭!”双花擦了一下眼睛,举起药瓶,冲著陈怡狠狠地扔了出去,正砸中她的额角,一缕血涌了出来。
妇女主任让绿衣男生把红高帽拿来给陈怡戴上,又找来一块牌子挂在她的脖子上,牌子上面写著“反动的迷信分子 牛鬼蛇神 陈怡”,陈怡两个字是倒著写的,上面还划了两道鲜红的大叉。那种红颜色特别鲜艳,同她头上的那顶红帽子和额角流下来的血一样艳丽。
後面就是游街了,那从来都是批斗会最好玩的一段。我们所有人都跟在後面,一边跑一边叫——“打倒反动派打倒迷信狂打倒陈怡打倒┅┅!!!”
陈怡脖子上挂著大牌子,弯著腰,时不时地被後面的人推倒在地,再爬起来。到一处为居民供水的水楼门口,向红指挥大家停下来,说要在这儿对迷信狂进行再教育。
她又问了一遍陈怡承不承认自己是迷信狂、弃不弃教,陈怡还是不说话,向红冷静地挥下手∶“反动分子不悔改,就叫她灭亡!!行动!”两个绿衣男生摘下陈怡的牌子和帽子,从水楼里拖出一支粗水管,大喊一声∶“放水!”
一股巨大透明的水柱从水管里奔涌而出,绿衣男生毫不犹豫地把水管冲著陈怡喷过去,那道水柱在陈怡单薄的身上激起了细密的水雾。在初春下午的阳光里,水雾散射出无数微小的彩虹,特别好看。陈怡一开始还抱著头,左右躲避,但那个绿衣男生相当聪明,熟练地控制著水管的方向,一腔冰冷的水活泼泼地打在了陈怡的身上和头上,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兴奋地看著她在水柱里慢慢地倒下,在水楼门口的冰道上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在冰雪还未完全消融的大地上抽搐翻滚著。显然,反动分子们是一定会被消灭光的。
向红看看陈怡缩在地上好半天不动弹了,又冷静地一挥手,说声“停”,水柱便一点一点地消退了。陈怡躺在地上,仍然用双手抱著头,蜷成一团。向红上前踢了她一脚,用银铃般的声音骂她装死,命令她站起来。陈怡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脸色苍白,额角不断地往外流血。虽然有阳光,但毕竟是初春,料峭春风扑面一吹,大家都感觉有点儿发颤。我们一起冲她喊∶“迷信狂!快悔改!!”
陈怡一直半低著头,浑身发抖,水滴顺著头发流进衣服,又从脚底流出来,在她的周围慢慢汪出一滩水。无论大家说什麽,她都安静地一言不发。妇女主任站在大家面前再次重申,对待死不改悔的反动派必须踏上一万苹脚,永世不得翻身。她从口袋里掏出个沉甸甸的东西递给一直跟在她旁边的双花。有两个男生先跑过去,重新表演了一遍一起伸脚把陈怡踢倒在地的技术,他们踢得非常准确漂亮,陈怡立时仆翻在地。双花拿著那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尖东西,一步一步地挨近陈怡。我抓住长丽的手,惊慌地问∶“主任不会让双花杀了她吧?”
长丽显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对我说∶“不是让双花杀了她,是让双花把陈怡剃成阴阳头,可难看了。双花不用杀她,她自己也得想死。我爸他们学校校长被学生剃了阴阳头,第二天就跳河死了。”
双花握著剪刀的手一直在抖,费了半天劲,一绺头发也剪不下来。我向前挪了几步,想看看双花是不是拿剪刀拿得不对,记得我妈说,用剪刀讲究个忖劲,不然就会铰不动。这时,我听见陈怡轻声地说∶“孩子,剪吧,别怕。”我看见双花掉下来一滴眼泪。我想,兴许是风太大,吹的吧。
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妇女主任的脸色尤其不好看,她夺过剪刀,把双花一把推开,嘴里骂道∶“没用的东西,就这样还想赎罪,等我回家收拾你。”她说著,揪起一大绺头发,舞动剪刀,喀嚓喀嚓,三下两下,就把陈怡左半边的头发剪了个乾净。怨不得大家都说,妇女主任是个泼辣能干的女人。
陈怡一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散著,另一边像带著毛茬儿的秃山,我们看著她的样子,感觉又古怪又滑稽,一时间,笑声、叫声、骂声此起彼伏,响成一团。
在一片闹声中,陈怡抬起头,那双月牙儿的眼睛越过我们,安静地望向苍茫的远方,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个从容优雅的微笑,右颊的酒涡处有一道清晰的伤口,额角的血已经凝固。那一瞬间,喧嚷的人群像被光照亮了一般,立时鸦雀无声。那一瞬间,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只有那朵微笑,在初春的料峭里顽强地绽放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吧,安静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反动分子需要天天斗,月月斗,今天先散了吧。”所有人立时呼喊支持。
北方就是这点不好,总是黑得太早,有许多更好看的事情来不及看。我的肚子早就饿了,本来还想看看向红他们还会怎麽摆布陈怡,我妈在後面一把扯住我,点著我的脑门说∶“贼妮子,喊了你半天,应都不应一声,脑瓜子想什麽哪?!”

回家後,我一直在想陈怡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们前面露出的微笑,那个瞬间的微笑好像一缕光一下子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我不明白,她为什麽会笑。
我问母亲∶“谁挨打了都疼吗?谁流血了都疼吗?”
母亲当时正在缝被子,她抬头白了我一眼,笑著说∶“挨打哪有不疼的?流血哪有不疼的?连傻子挨打、流血都哇哇大哭,直叫疼呢。”我知道她指的是妇女主任的那个傻儿子。
“哦,那为什麽陈怡流血了不哭不叫疼呢?”
“她┅┅她和咱们不一样。”母亲收了笑容,说得有些犹豫。
“我看见她额角流著血,冻得浑身发抖,头上一边有头发一边没头发,她还冲大家伙儿笑呢。”
“她那样的人和咱们可不一样。”母亲长长地吁口气,再一次强调道。
“怎麽不一样?┅┅为什麽不一样?她不也是人吗?”我来了好奇心,只想穷追到底。
“她可是和咱们不一样的人。”母亲轻轻地摇了两下头。
“那┅┅是不是因为她信的那个┅┅让她不一样?”我突然觉得找到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
母亲的脸色马上变了,她伸出手指头点著我的脑门说,“小孩家家的别胡说!”随後,她又加重了语气,“别到外面胡说一气!!”
我听了,越发地相信自己可能找到了答案,不然母亲不会警告我,她只在防止我在人前说真话的时候才警告我,比如我爸收拾家俱时把伟大领袖的半身像弄碎了,他们趁著夜色把半身塑像的碎片埋在了後园子的樱桃树下。我妈告诉我,以後有人问起就说把塑像送给山东的亲戚了,千万千万不能说错了。
被剃成阴阳头的陈怡果然在第二天死了,死在了河里,不过不是跳河自尽的,是为了救双花。
那天批斗会结束後,妇女主任回家就把双花的长辫子剪了,以此惩罚她办事不利。
据说,第二天一早,双花到刚刚开化的河边去了,一个人慢慢往河里走,一直走到河中间。
据说,第二天一早,陈怡也到河边去了,她到那儿去打水。水楼里的自来水是不卖给她这种死不改悔的老迷信的,她必须自己去挑河水。
大家对陈怡的死都感觉挺可惜的。
其中感觉最可惜的是妇女主任,她本来已经打算接下来的一周主要批斗陈怡,各方面的人才都布置好了,结果批斗物件却消失了,这让她大为光火。一腔怒气全发到了双花身上,不知道双花的腿上又多出多少瘀伤来。
春天还没过完的时候,双花不见了。
那个被陈怡带回家的老太太也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许多年後,我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安了家,把父母接了过来,故乡那个小镇我就很少回去了。
初春时节,我趁出差的机会转道回了一趟故乡。下了车,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从小长大的地方迷了路。到处是新起的居民住宅和商业楼盘,从前的小路都变成了柏油马路,当年那一排排的小矮房都消失了,曾经的水楼所在地变成了文化广场。城边上的小河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上面时不时地漂著塑胶袋和饮料瓶。
那天下午,阳光正好,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著远处匆忙掠过的人影和车流,感叹著岁月如梭和物非人亦非的变迁。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吹著料峭春风的下午,一个女人,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我们对面,额角流著血,头上一边有头发,一边没有头发,她顶著那个古怪的头型,冲著人群安详地微笑。
直到今天我都在想,究竟是什麽力量让她在那种时候仍然能从容地绽放一个宁静优雅的微笑,那朵微笑像一缕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2007年11月初稿
2012年3月 终稿
作者为中文系博士、教授,现住中国。
《海外校园》1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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