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有话说

 

 

 

文／陈咏

 

 

 

提起中国读书人，我脑海的形象是这样：一副厚重的近视眼镜像哥哥欺负弟弟一般的骑在一杆清瘦的身体上。这是研究生和后博士，美国中学生之所谓nerds，就是四肢简单头脑发达之意。这一族人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运动。

但是讲到吃呢，马上精神百倍，那是中国人本色。穷有穷吃，我做学生时用去皮鸡脖子熬广东粥就不知有多精彩。

又有一次我们这儿一位同学，开老爷车闯了大祸，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听说满面青肿甚为骇人。大家想，到了这地步只有豆腐还可以下咽吧？

那时豆腐还不如今日之普遍，要驱车到附近大城去买。豆腐到手，由两位团契弟兄仔细的端着前去慰问。不料，大出意外，伤者满面青肿摇摇欲坠没有错，但是却坐在那儿包云吞。大家惊叹道，这是一枚国宝啊！

及至上述之穷人进入了职业阶段、经济稳定后更不用说了，吃必然越来越重要。运动吗，依然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慢慢的，不必等到发福中年，每根筋骨各个器官都开始造反了。造反绝对有理。

鉴于这样，我们团契除了聚会之外，又借了教会附属的体育馆每星期一次，鼓励同学们来运动联谊。健康都不够好的同工们亦勉为其难，身先士卒去参加。有位教授还自告奋勇教太极。但是反应不佳。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团契的通讯嘱我写稿时，我便努力的写了篇文章如下：

 

 

橘子变话梅

 

早期《通讯》有一篇短文叫做〈百尺竿头〉，主题是“操练身体益处还少，唯独敬虔凡事都有益处。”读完之后，我跟作者说：“您的大作有点危险。”

我认为读者看完其文，敬虔不敬虔且当别论，一看操练身体云云，不过尔尔，连医生都这么说，正中下怀大得安慰。

我们这些出洋念书的人，十之八九是职业书虫。我们的全部运动包括由宿舍走路去上课上班，举手吃饭，举脚上床，都是出于不得已，不然最好镇日坐着不动，读书做研究、搞电脑看电视，周而复始。美国人称我们这一型人为couch potatoes，“沙发土豆”，归入植物类。

不但如此，中国人活着又是为食。衣住行可以马虎；吃，不能妥协，不然人生还有何意义？最近听一位厨艺极高的美食专家说，一个橘子放在她家冰箱放到变话梅都没有人吃。他们不爱吃蔬菜水果。那你们吃什么呢？我问。牛肉猪肉虾，她答。

我听了几乎从椅子上掉下来（这是美国俗话，瞠目结舌之意。美国人好像连成语也比我们的好动。）因为我是卫生简食专家，已经到了法西斯的地步，有害的东西自己少吃也不让别人多吃；副产品就是一个经常饥不择食的丈夫。这当然亦非好事，那是题外话。

但朋友的食谱，连丈夫听了都摇头，仿佛看见了放射线透视之下朋友血管内的钙块；心脏病是迟早问题。钙块的前世原来都是大虾大肉全奶油鸡蛋糕，不果不菜。

人生之中，疾病痛苦是一个极大的奥秘，但有时却又是黑白一般的分明。患肺癌了，你问：“为什么是我？”因为你抽烟。车祸受伤比别人都重，你问：“为什么？”因为你不戴安全带。精神不济目光呆滞，你问为什么？因为你疏忽饮食又开夜车。患痛风了，你问为什么？因为你营养太好兼不运动。

奉告诸君，我们团契星期六早上是集体运动日。欢迎来和我们一同运动游戏，做做朋友。

 

 

太极师傅说

 

以上是两年多以前提笔的旧稿。如今拿出来一看，不料许多情况已今非昔比。首先，时至今日，每星期来体育馆运动的同学极多，几乎人满为患，无需再苦口婆心的鼓励了。

其次，我对“百尺竿头”的主题有了新的领悟。

近几个月来我们有一位美国朋友得了癌症，发现之时已频临末期。这朋友是医院中同事所敬佩、学生所爱戴的好老师，得过许多奖。此外，又是个网球能手，个子高壮，经常满面红光。他得绝症的消息对大家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没有人能将他与疾病相连，遑论死亡。这人又为人厚道，他手下的人听见恶讯都掉眼泪，连连摇头说道，真没想到，某某人（另一位大家比较不喜欢的教授老板）又矮又瘦，长期虚弱，到头来还是他长寿呢，可惜可惜。

其实生死之事，大家都不必抱不平。美国有话说，死亡是最民主的，人人平等。人人平等，不错；民主，不见得，因为从来没有人征求过我的意见。原来即使在美国，有些事还是不容你投票的，比如身体之必死，灵魂之不灭。天地之主有权创造暂时，也有权创造永远，不必商诸你我。

归根结底，壮健不壮健，出名不出名，该死不该死，.迟早人人必有一死，而且往往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在美国我们从没有离开过校园。旧生去新生来、春秋待序便是我们年复一年生活的节奏。留学生的哀哀乐乐真可以写部通史了。但乐事如通过考试、立业成家等循序而进，重重覆覆之事，留迹不深。倒是死亡，每次来临都是意外，刻下的刀痕永难磨灭，尤其是下面一位同学之死。

这位同学一拿到学位便非常幸运的获得一份优厚差使，却在迁往工作所在的路上撞车身亡。他的导师教授代表家长前往认领办理后事，并为他在大学教堂中举行追思礼拜。

美国人一片好心，请了一位中国同学在仪式上用中国话诵读诗篇，像是如此更能安抚这位异乡亡魂似的。

世人年日如草一样，

他发旺如野地的花，

经风一吹便归无有，

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

但耶和华的慈爱，

归于敬畏祂的人，

从亘古到永远。

同学的诵读铿锵有力，几句对称的短句便将暂时与永恒对比无遗。心想：我国国语的韵律真是美丽，多么可惜在座老美全不能欣赏。接着惊觉原来连去世的同学也听不懂啊！他是香港人，生前别人的国语他莫明其妙，他的国语人家也猜不出乾坤。美国人真是弄巧反拙，该用英语他才懂啊。

旋即发觉这是多么愚昧的思想，逝者已由时间踏入了永恒，英语国语粤语都无关重要了，那是时间之内的方言。永恒只有一种言语，就是牧者的声音，而这声音是必须在时间之内便学会了辨认的。羊与牧人，以声相系。

本文之始，嘻嘻哈哈的原意是劝同胞注意健康，不料发展到最后是这样的严肃。其实健康也很严肃，不是嘻嘻哈哈的儿戏，虽然我见过不少人确拿身体来开玩笑，这也罢了。拿功课学位开玩笑的，我在中国留学生之中还未见过，这是美国懒人的玩笑，我们不开。若是开，这也罢了，因为身体再好学位再高毕竟还是暂时的。归根结底，人生绝不能开玩笑的究竟是什么？

 

作者曾获哥伦比亚大学文学博士,现住美国南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