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文／玛歌

 

一、

 

阴霾笼罩的天空布满厚厚的云层，翻搅的云际间泛着银灰的光。岁末年终的时节，偌大的校园里，只零零落落地飘摇着几个身影。

一阵强劲冷风，从冰冻的密歇根湖上吹来，娇小的郑盈晃了一下，紧紧抓着身旁的何文。何文使劲力气，躬身进入凛冽寒风中。经过一番跋涉，他俩几乎是冲进学生中心的大厅里的。学生中心里面十分温暖，爆米花的奶油味和浓郁的咖啡香弥漫在天空中。几幅五颜六色的瓦片镶嵌抽象壁画，热络了窗外的冰冷雪景，暗褐色的地毯，映衬着透露木质光泽的墙壁，流泻出柔和。

何文选了挨着窗口的小桌坐下，为自己和郑盈点了摩卡咖啡。厚实的原色陶瓷咖啡杯里，白色的奶油浮悬在咖啡液上，形成蓬松的漩涡。

何文看着郑盈，心头一阵紊乱。最近这几天，她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对他保持若即若离的态度。今天是她主动约他到学生中心谈谈，看她一路上沉默，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郑盈轻轻拈起小茶匙，一边低头搅拌咖啡，一边说话：“何文，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们认识满十个月的日子，有很多话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可是总是找不到机会。我想还是今天一次和你讲清楚吧！”右手掠过额前的发丝，咬咬下唇，她的眼神变得慎重，清秀的眉宇之间隐藏着些许无奈。

“自从我们交往以来，我知道你很努力对我好。可是我总觉得和你之间有一道鸿沟。”郑盈停顿了一下，稍微整理纠缠纷乱的思绪。

“也许你没有觉察，但是我感到，你对我的感情有很大的施舍成分。”郑盈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她两手握住撑着下颚，双肘立定在桌上，好像想要让自己波动的情绪，有个稳当的支撑点。何文默然注视她，右手僵硬地扶了扶眼镜，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我觉得我们并不是处在相等的地位上谈感情，你总有高我一等，或是潜意识里想要控制我的感觉。很多时候，我只想要和你谈谈心，了解你的内心世界。你不是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它，就是恼羞成怒，嫌我烦人。等到我失望生气，你却又会去买玫瑰花、巧克力来哄我。我觉得你好像想要躲藏在这些花束、礼物的后面，固执地戴着你精心雕琢的面具，却不准我看清楚卸下面具后的你。”一口气说完这段话，郑盈的双眼充满着怅惘。

明净的落地窗外，天色将暗未暗，远处的树林已渲染成黑黝黝的一抹淡墨。郑盈望瞭望暗灰的冰冻湖面，神情里露出一点薄薄的凄凉。她接着说：“相对来说，你也并不是真正想要认识我，或是希望知道我心中的渴望。在你自己的脑海，已经有一个模子，而你硬想把我放进那个理想的模子里。我真的不知道，你爱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理想模子。”她蒙着双眼，哽咽地说出：“其实你并不需要，也不稀罕接受我的爱和感情。你像是活在一个封闭而自我保护的小城堡里，不但没有办法坦荡地接受别人的真情，更没有能力将真实的自我表露出来。我曾经试过很多次，想要打破那个坚硬的堡垒，进入到你的世界，可是十个月后，你依然一样遥远，你的城堡还是如此高耸，现在我已经很累了，不想再试了。”

端起咖啡杯，她轻轻地啜饮一口。她的眼眸定定地凝视着何文，然后字句清晰的说：“我想与其两个人痛苦挣扎，不如我们还是分手吧！”幽幽地说完这句话，郑盈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她起身而立，丢下一句话：“我想到楼上阅读室安静一下，一会儿下来。”她低着头向楼梯口走去，孤单的背影逐渐从何文眼前消失……

 

二、

 

何文楞在那边，并没有追上去。他呆坐在椅子上，耳边却不断回响起郑盈的话：“你并不需要，也不稀罕接受我的爱和感情……”这仿佛是她心里深处的吶喊，可是何文一点都不明白，他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他又如何能让郑盈了解，其实她对自己的情感和关怀，才是他努力生活的最大动力呢？

来自一个贫苦家庭，何文始终觉得自己是匮乏的。物质上，他从来不曾拥有许多，所以他总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可以给予。靠着他的聪颖勤学，获得美国深造的机会。他用功读书，平均一天读书十八个小时。如此拚命，是因为他抱着满怀的希望，认为只要努力，将来一定可以成功赚大钱，也许因此可以填补心中那个难以言喻的匮乏感。

而在感情上，自从他幼年丧母，内心对爱一直感到缺乏，对温情十分饥渴。每当夜阑人静，他常常会没来由地感到忧伤和凄凉，好像心中缺失了什么东西，飘飘忽忽的。及至年纪稍长，他逐渐学会用外在的成就和执拗的个性，来掩饰内心深处的寂寞与悲哀。他应该是伪装得非常成功，因为沈沦在这样虚实不定，真假难辨的世界里久了，有时何文自己都有一种错觉，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他真正的渴望是什么？他想要隐藏的又是什么？

生活在自己一手建立、自给自足的世界里，虽然有些寂寞，何文还是自满的。虽然并不是很富裕，他经常借着一些物质上的施舍和帮助，来隐藏遮盖自己的匮乏感。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对接受别人的给予，却有一种难以承担的压迫感。无论是物质上或是情感上，他对人都必须是清清楚楚的。因为他感到这一切都像是各种无形的包袱，缠累在他的肩头，像是永远还不清的债。所以在人际关系当中，对于施予和接受，他总是被错综复杂的思绪所纠缠，没有办法坦然。这种心态，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自卑，却也是深沈的无奈。但是何文从来没有料想到，在爱情这面最私密的镜子面前，竟然照映出他潜意识层面里，最阴暗幽晦的角落。

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何文身子重重向后仰靠。双腿向前一伸，双手胸前一抱，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除了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

他不明白为什么郑盈要这样逼迫他？其实他是深爱她的，爱她爽直的个性和善解人意的细密心思。当然她那会说话的眼睛，更是让他心动。只是他不晓得如何让她明了，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深沈的空洞，他总是处心积虑，想要借着各样外在的物质和成就，来掩埋那个洞。

对于秀丽可爱的郑盈，他老是担忧，深怕她瞧不起他。于是渐渐地，在他的心中有了一个假像，他希望郑盈永远被他照顾，被他拥有……然而现实生活里，当他真正接触到郑盈心中的挣扎和要求时，何文却是望而生畏。他实在缺少卸除心理上的伪装，和人赤诚相交的经验。他害怕揭下面具裸露出的真我——那个懦弱、恐惧、匮乏的何文，大概无法被郑盈接受吧？

 

三、

 

何文开始无意识地翻动放在桌面上的书。这是本物理课本，他本来今天想要偷空研读的。翻着翻着，一个精致的书签从书页中掉了出来。何文看了一眼，原来是上个星期五，他和室友小陈去查经班，一位弟兄送给他的，当时没有仔细读。何文很快地念了一遍书签上的经文。是圣经新约《雅各布书》第一章十七节的话：“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全备的赏赐，都是从上头来的。从众光之父那里降下来的，在他并没有改变，也没有转动的影儿。”

这句话好像一道光芒，照进了何文心灵的黑盒子，他的迷惘逐渐明朗起来。“各样美善的恩赐，和各样全备的赏赐”——原来这些东西都不存在他自身里面，而他一直觉得的匮乏，其实只有在上帝那里才能得到满足。

他仿佛领悟到：郑盈一心渴望接触到他的真情，哪里知道他的心灵深处的亏缺和困窘呢？她怪他的城堡太高太厚，他又如何告诉她，这只是为了要保护里面那个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灵魂！闭上眼睛，何文隐约看到上帝伸出双臂向他迎来。带着些许拘谨，他向他靠近。剎那间，何文感到一股暖流淌过他干裂多时的心房，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柔的爱意油然自心中生起。

他从书包中找出纸笔，开始给郑盈写个字条：

 

亲爱的郑盈：

谢谢你把心里的话，那么清楚地告诉我。我知道我不是个浪漫温馨的人，虽然快到三十而立的年纪，对于感情的事情，我想我还是十分幼稚。对不起，让你那么伤心。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追寻的东西，其实我也在寻求。你渴望和我的真情接触，我何尝不希望感受到你的温情滋润？你总觉得我故意要隐瞒你什么，其实我只是羞愧于自己感情的池子里，实在浅薄得很，甚至到了近乎干裂的地步。另一方面，我又坚持维持我近乎愚蠢的骄傲，对于自己的需要难以启齿，或是故作不屑的态度。

这段告白，盼望你能了解。你知道吗？我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写下这些话的，因为我曾经一度想要在你面前，扮演一个强者的角色来照顾你。可是，你刚才离开后，我仔细地反省。我发现既然我们两人所渴望的情感，彼此都没有能力给予对方，为什么我们不一起去另外的地方寻找呢？

我想邀请你这个星期五的晚上，和我一起到查经班。也许在那里，我们的问题可以得到答案，今晚我会给你打电话。

深深爱你的

何文

 

写完这个字条，何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收拾起书包，他步履轻松地走出了学生中心。推开厚重的门，他走进白雪皑皑的世界。何文仰起头，细碎纷纷的雪花缓缓撒落在他的脸颊上，他从心底感到一阵沁凉，好像是戴了许久的面具终于被揭开的感觉。

 

作者现居美国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