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的信仰

她心里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信，其实她所执着的，就是她所坚信的。

文／严行

古典文学中，只有《红楼梦》可以凭借半部残卷支撑起一门学科，养活无数在其文字里讨生活的人，也发展出众多戏剧、电影、电视剧来，并让许多人暴得大名。

《红楼梦》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奇书，准确地描绘出传统中国社会的各个方面，从朝廷到家庭、从官场到市井、从省亲到出殡、从王公到仆婢、从仙姑到僧尼……无不涉及。因此，追怀中国古风的人，不必“穿越”到明清，读读《红楼梦》就OK了。

   

从来什么都不信

《红楼梦》自然也涉及到中国人的信仰问题。有趣的是，至今少有学者研究这个主题，也许是因为日益世俗化的中国文化，离信仰越来越遥远的原因吧。

其实信仰是不能回避的。

刘备信忠，关公信义；李逵信造反，宋江信招安；唐僧信西天，孙猴信师傅，猪八戒信家信媳妇……总有个什么东西，会成为人一生中安身立命的支柱。

曹雪芹有点像孔子，希望找到什么可以成为信仰的东西，却无从寻得。孔子用“朝闻道夕死可矣”表达他的求而不得，曹雪芹则用宝玉遁入空门、走进白茫茫大荒来表达，心境略同。

他的《红楼梦》写出了中国人的信仰状况，也清楚地反映了中国人信仰的混乱。《红楼梦》里贾母是个全信派，佛啊道啊的什么都信，连刘姥姥胡诌一个什么村姑化成的仙也信；王夫人信佛；马道婆信道；贾政信儒家；贾珍信天师……。

但凤姐是与众不同的，她宣称什么都不信！她该算是不信派。她的不信宣言就发表在铁槛寺里，凤姐毫不客气地对老尼静虚说：“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3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凤姐真把此事办成了：拆了因两家斗气不能成婚的一对男女，致使二人殉情自杀，两个家庭人财两空。赢家只有凤姐一人——坐享白花花3千两银子！比较刘姥姥感叹一顿螃蟹宴20多两，“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可知凤姐轻易赚到的是一笔何样的巨款。

说这话的时候，凤姐正是年轻气盛的“成功人士”。她大权在握，靠山稳固，口角锋芒，行事凌厉。诺大个贾府随着她的意志旋转，一时之间，真有无所不能的威风。

 

世间只有钱可信

凤姐管着整个贾府的内务，借机敛财，连给丫头婆子们的月钱都先拿出放贷生息，利用一切手段为自己谋私利。赵姨娘恨恨地道：“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她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好个凤姐！四面逢迎、八面威风，对上谄媚交结，对下心黑手硬。凤姐靠自幼练就的杀伐决断，独立运筹，赚得钵满盆满。一切都来自她自己的才能，她怕谁？！

无怪乎凤姐能说出这么牛气冲天的话来。

“什么也不信”的凤姐，真的是目空一切啊。作者特意用秦可卿在初期向她托梦，要她“退步抽身早”，可惜被凤姐忘在脑后。

凤姐是一个代表，那些号称“什么也不信”的人，都有类似的心理。在他们眼里，世界是纯粹物质的、世俗的，是一个纷纷攘攘的名利场，人生的目标就是超越他人，用一切手段来获得“个人利益最大化”。成功是目的，成功的指标是钱和权。由于钱是“一般等价交换物”，是硬通货，所以钱可以作为终极目的。权力、名 气……都不过是不同的赚钱之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凤姐不是不信派，她有信仰——她信钱。她嘴上说自己什么也不信，可能她心里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信，其实她所执着的，就是她所坚信的。

以此来看，今天，满世界都是凤姐。

   

反算了卿卿性命

然而，《红楼梦》给凤姐的判词和曲子是最悲哀的。《聪明误》叹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贾府被查抄时，从凤姐的内室抄出了“五七万金”和“一箱子券契”，她毕生的积蓄，一夜尽失！

圣经说“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马太福音》16：26）这话正可为凤姐的命运背书。

文化的惰性是强大的。凤姐并不能唤醒人，正如有再多的贪官被绳之以法，都不能阻止更多的后来者奋勇向“钱”。贪腐的巨额数字一直以几何级数增长，最高纪录被一次次刷新，人的罪性与堕落并无止境。是的，“谁人肯向死前休！”

然而，人靠自己的力量在世界上所找到的一切，都不能满足人。无论功业、名望、权利、财产、健康、美貌、子孙满堂……，人的文化里所有这些镀金的词汇，当你倚靠它的时候，就会发现它的空虚难凭。

世上的道路，没有一条可以通往满足；能满足人的路不在人的文化里。耶稣说：“我就是道路 ……”（参《约翰福音》14：6）当人懂了这句话的时候，新道路就开启了。同时，人也将有全然不同的生命。

可惜，这是凤姐死也不明白的。她信钱，为此她赚了浩浩万金，可最终连小命也没保住。

作者来自中国。从事文学理论与文化研究工作，目前在多伦多华人福音堂事奉。

刊于OC1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