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书拉密

 

他人的死,往往会让我们有机会重新考量自己的活。

 

 

 

文/书拉密

 

 

 

偶然收到一条信息,才知道M老师去世了。我盯着那条简单却沉重的信息,一读再读,恐怕看错了人名,不知道如何回复。

面对他人的生死,依然还活着的我们,无论怎样伤痛,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1

 

我和M老师来往不多,交流次数有限,但反倒因此记忆更加清晰。记得某个下午,秋高气爽,有学生在操场上打球。M带着儿子,站在操场上看那场球赛。

M的儿子,因为接生时操作失误,孩子的大脑受到损伤,变成弱智。

知道他有这样的儿子,平时在路上见面,我总会有意避开问候家人的话题,不知道对那件无法更改的事说些什么。我曾幼稚地告诉过M,有报道说某某医院可以改善这种病症。但他只是沧桑地笑笑,摆手说那都是骗人的,他带孩子去试过,没有任何效果。

有些人生经历,对当事人来说只能无奈地承受,局外人的任何表达其实都很多余。即便那些不乏善意的问候,也会因为身在其外而成为一种伤害。这就像一个人喜欢吃牛肉干,很好心地把风干肉递给一个牙齿脱落的人,并一再强调“可好吃了,你也尝尝”一样。好在,他似乎对我的幼稚建议并未反感。

那天在操场上,我看见那个同样身材高大的儿子将头安详地靠在他的肩上,一脸憨痴的笑。他向我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儿子。”语气坦然。我朝孩子点头示意,孩子的眼神越过我,毫无反应。我没话找话地对M说:“他长得可够高的。”他说:“是的,这两年窜个儿了。”

我就在这对父子的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操场上的人奔跑跳跃。但我对球赛没有兴趣,看了几眼,就走了。回头的时候,看见他搂着儿子,站在下午的阳光里,向孩子指点着远方,说着什么。

那样的人生想必很不容易吧。

记忆中,M的面色一直不够健康,自然也谈不上明朗。单看他的脸,就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沉重与压抑。

偶尔路遇,问起近况,他常以叹气开头。然后我知道,他一直血压高,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记得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儿子走在他和妻子前面,倒还好些;否则,等到他们两个去世了,真不知道孩子日后会怎么样,毕竟只有做父母的,才会那么用心地照顾和体谅一个头脑有缺陷的人。

如今,竟然就到了他先离开妻儿的时候了。

 

 

2

 

听到一个熟悉的人离世,我们本能的反应是问:因为什么?多大年纪?……倘若是因为疾病,我们会继续本能地想,最近自己也该记得去做个体检,别因一时疏忽铸成大错……当然,倘若我们还够善良,自然也会为着那个突然离世的人感觉惋惜。但除了惋惜,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身在异乡,我未能去参加葬礼。

从小到大,我参加的葬礼似乎较我认识的其他人略多些,所以,相应的场景是可以想见的。

我偶尔会回忆起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最终躺在玻璃棺里的样子。大部分人的面孔因为在去世后受过冷冻,又是仰卧(除了家人,我们很少能看到熟人们仰卧的姿势),依然还活着并心情复杂的我们,在绕着灵床走过一周时,都会对那张面孔感觉陌生。

在生时,看人的死,就像此刻我以近乎冰冷的口吻描述这段过程时的状态一样,有一种莫名的残酷和刺激在其中。这种残酷刺激,就是死的真实面目,也是死对生的尖锐挑战。倘若死真有具体形态(就像伯格曼在《第七封印》中塑造的那位白面黑衣人),我相信,他的嘴角会始终挂着一抹嘲弄的冷笑。

 

 

3

 

对于生死,摩西在《诗篇》(90:9-10)中曾有如此反思:“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人的一生,说到底,其实也不过就是这样——仿佛朝生夕灭的细草,仿佛轻轻的一声叹息,转眼间,我们看似稳定、辉煌的存在便如烟云消散。

即使那些对圣经不熟悉的人,也会从中国古典诗歌中看见相似的表达,所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所谓“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他人的死,往往会让我们有机会重新考量自己的活。

但说实话,即便从开始就看见了结束,人们也还是会为着某些注定带不走的东西拼个你死我活的。在经历了葬礼的冲击之后,在目睹了死对生的挑战之后,重新回到日常的生活轨道上来,我们未必就能对人生有新的领悟,未必真能对自我的生存方式与态度有所反思和改变。

记得有位相识,在参加过一个葬礼后,颇有感慨地说:“人活着就是那么回事吧,参加完葬礼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名啊利啊的,得到得不到又能怎么样呢?到最后,两手一撒,什么也带不走!”但第二天,她依然在名利场上兴致勃勃地左冲右突,为着带不走的东西费尽心机。

有时想,幸好有死,在最后时刻等着我们,不然,我们的欲望将何其大,我们对他人的伤害将何其深。单凭个人的欲望,我们也能在膨胀到足够大的时候毁灭这个世界的,更不必说为了达到、满足个人的欲望而毁灭他人了。只是,就算终于踏过别人的头顶,成了人上人,成了一个小圈子里的掌控者,又能如何呢?难道因为拥有了足够的金钱、权势和地位,就不会面对死亡了吗?

 

 

4

 

我曾译过一本文化随笔《布拉格——一座城市的幽暗记忆》,作者班维尔提到16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的鲁道夫二世。这位神经质的皇帝在起居室堆满各种稀奇古怪的玩艺儿,海泡石、玳瑁壳、犀牛角、水晶球、人形草根、各族各教的护身符以及“无数的钟表钟表钟表”……班维尔说,这位对死怕得要死的皇帝费心费力地把它们从世界各地搜罗来,将巨大的房间塞得满满的,这并非因为他热爱艺术,而是在内心深处,他试图借这些琐细、精致的物件挡住死神从墙壁那端伸过来的长手指。

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将生命中的多数时光都放在了追逐和占有身外之物上,其根本也是因为怕死,也是希望追逐的行动能帮我们避开死之阴影。在追逐时,我们会从某一时刻的满足中体会到安全感,会认为,既然已经拥有了某物,自己就被证明是独一无二、拥有某种特权的了。可惜,这种满足感和安全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假象,一旦常规生活中出现一点点失控,这种满足和安全将立即崩溃、失效。

大学时偶尔谈到世界末日,一位室友天真地说:“我总认为,即使有一天这个世界毁灭了,我也会活下来。我觉得别人都会遇到不幸,但我不会。”那年,我们大约20岁。20岁有这样单纯、肤浅的自信可以原谅;但随着日渐年长,在这天灾人祸频发的世代,谁敢说自己一定能平安无恙地活到老?

此刻,还能活着,在电脑边顺畅地打字,我唯有庆幸。晨起,在镜子前一边刷牙,一边感谢上帝,他让我平安地活过这一夜,在新的黎明开始之时,我能健康地醒来;黄昏,回家途中,我由衷地感谢上帝,他让我的亲人们平安地度过了这一天,在即将结束的这一日,我们都健康地活着。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生命之存在,尤其如此。

圣经中有一句话,据说是使徒保罗引用当时希腊某诗人的一句表达——“我们生活、动作、存留,都在乎他”(参《使徒行传》17:28),这是真的。

 

 

5

 

在这个无神论的国度,人们想当然地认为死亡是一种自然的行为过程,不可避免,理应顺其自然。但人死真的如灯灭吗?

圣经上说:“按着定命,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希伯来书》9:27)据说,自从这句话被刻在石碑上,放置于日本著名的自杀“景地”后,那里的自杀人数迅速降低。准备纵身一跃的人看见此语,不能不考虑,倘若死后真有另一个世界,且要经历审判,显然,死并非是结局。

在此世之外,还存在另一个世界,这种观念是自视为无神论者所无法接受的。但正是这样一群自称无神论者的人,在听闻他人去世的消息后,会有意无意地说:“愿××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我们相信××的灵魂此刻在天堂里!”不管这是出于安慰活人的“好”谎言,还是出于诗意的轻佻表达,它都表明,这群人在潜意识中仍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安顿死人的灵魂。

但问题是,所有人的灵魂都有机会进入天堂吗?上帝说他的审判必然要进行,而且一定遵照公平的标准,尤其当这个世界不断地扭曲、蒙蔽他所赐的公义原则时,他一定要在日子满足的时候,来一场终极审判,给所有受屈的人一个伸冤的机会。

显然,天堂并非为所有人预备。那么,走在通向必然终点的你与我,做好选择的准备了吗?

 

作者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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