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袍哥到圣徒

他以其亲身经历见证了基督教会跟袍哥组织的天渊之别。

文/谢伊霖

“袍哥”是上个世纪前半叶,生活于四川一带近于黑社会的帮派组织成员。笔者在研究宣教士陶然士的著作时,发现了一段袍哥信耶稣的故事。

陶然士过世之后,家人将他的著作、文献和一些通信集都捐献给了耶鲁大学神学院。其中一本著作名为《中国基督徒信仰集》。在这本书中,陶然士以21章的篇幅叙述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四川人,在福音影响下实现生命转化的故事。

其中就包括一位名叫刘汉章的袍哥。

袍哥之“义”遇福音

“袍哥会”是清末民初的民间结社组织,又称哥佬会。熟悉港台“黑社会”题材的影视爱好者一定对洪门、青帮不会感到陌生,袍哥会就是与它们平行的一种民间男性帮派结拜组织。四川人对加入哥佬会组织的成员行为冠之以“嗨袍哥”“跑码头”等类的称呼。袍哥成员无论归属于黑白哪一道,讲义气、逞豪强、重规矩都是他们行事为人的重要准则,但是,不可否认,绝大多数袍哥由于缺乏知识文化,不可避免地会流于江湖习气,有不讲道理、死要面子、奸诈滑头和盲目排外的显著特征。

在袍哥的文化系统中,有一个重大的精神坚守就是对“义”的认同。刘汉章说自己“壮年流于袍界”,其“好气”“依礼可矣”中的“气”和“礼”,就是袍哥江湖规矩中对“义”认同的一种典型表现。

当刘汉章初次接触福音书时,他听到主基督命令门徒要收刀入鞘,这跟袍哥世界的精神文化完全不相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叫“同袍”,为同道两肋插刀才是袍哥世界仗义精神的体现。彼得抽刀出鞘,不正是为了亦师亦友的耶稣吗?这不是袍界之义是什么?在刀口上舔血嗨袍哥,为的就是“义”字当头,如果将义抽离,袍哥世界不坍塌了才怪。

浸淫袍界久了的刘汉章,自然识得行会的道理。因此,当他看到主让彼得收刀入鞘,“不禁拍案”“心里很是怀疑”。显然,这种不理解是他的本能反应。

刘汉章自己写道:“于民国四年,偶得友人手,得了《约翰福音》一书,灯下阅读,读看到十八章十节,西门彼得拔刀削掉马勒古的右耳,怎么耶稣反转叫彼得收刀入鞘。看至此处,不禁拍案道,‘若我是主的门徒,一定要把那些兵丁砍死,放主逃走。主为何反转禁止其徒?’”这是福音相遇袍界之后,首先对袍界文化提出的质疑与挑战。

此外,受到当时流行的民族主义影响,基督教不可避免地被污名化。加之地域、交通阻隔,袍哥文化处于封闭的江湖文化圈中,认为基督教来华定有二心,使的是“麻药”招数。这对国人乃为不仁不义,袍哥自有理由怀疑或者鄙弃之。由此,刘汉章决定“我就要去假意奉教,看他们的内容如何”。

刘汉章承认自己“是个投机的基督徒”,在袍哥的精神世界中,为了达到目的,“假意”和“投机”只要可以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假意”和“投机”的出发点是为了江湖袍界之“义”。

但是,正是因为圣经的光照,刘汉章最终才发现“主的道是爱人如己的”“纯是博爱救人的”“教会所行事务,尽是服务社会的”,圣经这面镜子,使他被光照,看见了生活世界的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作为无辜者、软弱者和受害者的主基督,不用刀枪和武斗,却将博爱延及到了社会,这对袍哥所倡行之“义”提出了一种质疑和挑战。

毋宁说,在刘汉章这位普通信徒身上,我们看到的是福音对袍哥义理的解构。

教会与帮会

袍哥会作为民间的江湖组织,有着自己特定的组织架构,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标识自己的理念、地位和作用。参与袍哥组织的人由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都有,因此,袍哥各个堂口就按照仁、义、礼、智、信“五伦”为标准,按资排辈和标签分别不同的团体。

在刘汉章的千余字见证书中,他以其亲身经历见证了基督教会跟袍哥组织的天渊之别。举例来说,刘汉章特别提及到了当时彭县、温江的基督教会以及众多牧师的名字。信主前后,教会和牧师对他多有帮助,解释圣经、查其品行、施以洗礼、监前会商、执事探监、出狱帮补,等等。

这与袍界的等级秩序形成了鲜明对比。另外,依照袍哥的行事规矩,如若刘汉章坐牢,袍哥组织定会大兴干戈。但是教会却是不复仇、不伸冤,这无形中照应了刘汉章初始接触《约翰福音》收刀入鞘的故事,这不但传达了教会效法耶稣的生命品质,而且让刘汉章认识到基督教会跟袍哥组织存在形式和性质上的决然不同。

神的话令人脱胎换骨

在信仰耶稣之前,刘汉章陈述自己“平素专以赌博营生”,大凡嗜赌者,想快速致富者有之,图刺激冒险者亦有之,无论何种,因此而有的荒废生命、放纵懒惰、性情偏执却是不争的事实。

刘汉章在文盲遍布的时代能够写写画画,加之有席子挂面生意打理,应该说无论如何都会是小康之家,但正因为他“平素专以赌博营生”,所以,他坦承自己是“债务累身无法贸易,几有断炊现象,事处水火之中”。如果认为赌博可以发家,那大多是痴人说梦或是童话。

于是,另外的问题来了,刘汉章不是信耶稣了么,怎么还会是赌徒呢?这给那些认为信耶稣就万事大吉的人提出了新的疑问和挑战。拿今天流行的话来说,信仰也是要接地气的。信仰并非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信仰的改变是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

刘汉章本身是一个罪人,不但好斗逞勇,而且还嗜赌,这种罪性并不会立即消失,信仰不是触摸阿拉丁神灯,只要一触摸就可以达成任何心愿和摆脱任何窘境。生活的磨难让他在断炊的最后关头竟然可以“布道售书”度日。正是来自于教会牧师的关怀,他可以重新操持席子挂面生意,以至于最终可以去做银市经纪,乃是对圣经“不要怕只要信”(参《马可福音》5:36)的深刻领悟和坚守。

正是他敢于依赖圣经,在对罪性的慢慢克服中,我们看到他渐渐地脱胎换骨,从赌徒变为真正的信徒,由懒惰变为勤奋,最后成为主基督的门徒。他坚定地跟随主,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市井圣徒,非为不食人间烟火,而是不再堕落,不再跟世界一样,他勇敢地带着基督的印记跟世界分别出来,这就是福音对人生命的转化和更新。

从刘汉章写给陶然士等众位先生的信函中,可以看到,他每一次生命的转化和更新,都跟圣经阅读有关。每一次阅读圣经,他都将上帝的话语存记心内,并仔细思量和发问。一个人生存的处境也就全然地向着上帝敞开,其中不乏新契机与旧缠裹的摔打和撕缠,更包含着哀伤、眼泪和痛苦。但正是在这样的双向互动和对话中,一个人的生存处境才全然地被上帝所光照,人陷于苦罪中的玄谜才慢慢地被揭开。

新约圣经有言:“我们既有这许多的见证人,如同云彩围绕着我们,就当放下各样的重担,脱去容易缠累我们的罪,存心忍耐,奔那摆在我们前头的路程。”(《希伯来书》12:1)

感谢陶然士和他的后人,如果不是陶然士记录叙事,如果不是他和后人的收藏,我们见不到前辈信徒的心路历程和见证;而刘汉章这位袍哥,正是被福音更新、改变生命的如云彩般的见证人之一。

注:

陶然士(Thomas Torrance, 1871-1959)生于苏格兰,少年时受大卫·利文斯顿影响,立志做宣教士。

1895年他被内地会差往中国,于1896年1月1日抵达上海。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官话培训之后,他前往成都;随后,以郫县为基地从事宣教。1901-1914年是他在川宣教呈现具体成果的高潮期。

附:刘汉章写给陶然士等人的书信摘录

彭县刘汉章,住彭县正西街。年七十二岁,得经信道屡遭危险,百折不回,终归得救。刘汉章本彭县人也。幼年稍识字迹,壮年流于袍界,性质不但愚鲁,而且好气,自幼好打不平,依礼可矣,平素专以赌博营生。

于民国四年,偶得友人手,得了《约翰福音》一书,灯下阅读,读看到十八章十节,西门彼得拔刀削掉马勒古的右耳,怎么耶稣反转叫彼得收刀入鞘。看至此处,不禁拍案道,“若我是主的门徒,一定要把那些兵丁砍死,放主逃走。主为何反转禁止其徒?”……那时我心里想了一想,我就要去假意奉教,看他们的内容如何。

当时的牧师是闵继贤、副牧文卫齐,我就去做了个投机的基督徒。挂名以后,送我一些真道入门哪、圣教问答哪、新旧约哪、劝世文哪,各样的书都有。于是我天天看圣书,常常去礼拜,也看不出教会哪些不良来。

那天我又看到马太五章三十八节,说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给他打。四十四节又说要爱你的仇敌,要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又路加十七章四节说,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你总要饶恕他。圣经上多处都说要爱仇敌啊,又要忍耐啊,诫命上又说不可杀人啊,这些话句句刺透在我心里,因为我是个好气的人,所以很注意这些话语。

后来慢慢地听道问讲,张次仁才给我解释清楚,哦,原来主的道是爱人如己的,不可轻易发怒的,要以善胜恶的,对人要谦卑和平的……以上这些经句这时我才醒悟,纯是博爱救人的。教会所行事务,尽是服务社会的,由此我才实行信主,把那些不好的肠子一刀割断,谨守礼拜三载,次仁牧师同穆牧师礼儒查其品行良善,那时我已六十岁了才领洗进教,(其时)赖君谟牧师在彭传道。

忽不意于民国十四年,反教声浪迫来,沿街张贴反基标语,被我一并扯毁。自思由恐累及他人,故在扯毁标语处大书“是我刘汉章扯得”数字,因此学联会袁洪业聚集数十学生,突遇于南街茶社,不由分说蜂拥攻击,拳棍交加。……学生反说汉章持刀逞凶,当时学潮声浪颇高,知事亦善法调解,乃会同教育局派员同教会三面会商办法,暂令汉章受屈守法,一则可保学生等攻击教会,一则可保汉章生命,以免再遭毒手。经众再再劝导,我只得为道坐监去了。

唉!谁料吉人自有天向,都谙我要在监里受气,或受暗害,谁知上帝安排一人在收发处。这人是谁?就是陈炳南!他以前在彭县教会教过书来,陈君暗命锁丁善于安顿,我在监里很是自由的,只有在监天天饱看圣经。看至使徒行传十六章二十二至四十节,保罗被众攻击,遭棍打又坐监,这些事情恰跟我的事相像。掩卷熟思,保罗坐监那样快乐,我亦人也,为必不能效他吗?

于是每日时时处祷,早晚高声唱诗赞颂,忽被管狱员听见,到监给我讲论圣道,又请我帮助劝勉众犯。……那时我在监中道也无虑,只是同时彭县教会忽然乾色信道的弟兄姊妹都在家里为我祷告,惟有姚象乾执事,常常夜间来监询问安慰我,我心不知不觉。

九十五天守法期满才放出狱,回家意在重理席业,又赖债务累身无法贸易,几有断炊现象,事处水火之中。忽萧文若牧师涵召温江教会多方补助,受恩非浅。闲处数月,侦得彭邑反基声浪稍平,遂思归家,蒙萧牧师赠神经择本二担,返彭专以布道售书度日,暇日仍理席子挂面生意。那一年的十磨九难我竟尝饱了,回想一下,虽受这艰苦,还未到约伯境遇之中。

况且经上说“不要怕只要信”,哪里没有出头境?我便每天恒切祈祷,不愿发财,只求把我的债账还清,衣食有路足矣。真是一诚有感,你看上帝的恩典来到是人意料不到的。时逢银根变体,彭县新设银市,我去充任经纪,一席生意颇为畅旺,不到数月,外债不但还清,尚积余金一百多元。唉呀,感谢上帝,从此生活才解决了,我们夫妇年进七旬,把身后事也预备好了。年终余的钱拿来施寒衣,好事也做了;大众推举为本堂执事,责任也尽了;这岂不是上帝把我救了?

亲爱的弟兄姊妹们,你看我汉章是一个无聊的罪人,不是看圣经引我入道,噫,可怕我的骨头都打得鼓响了,由此可想圣经是引人入教的吸铁石,是万不可少的。我汉章不是得到这本经,今天就莫有这篇记,既有这篇记,就有这回事,既有这回事,就请大家在福音书上注个意。

陶先生然士平安、各位先生注意!

民国十九年   月  日

执事刘汉章  呈

编注:为完全呈现信件的内容,不符合现在使用习惯的字词等均未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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