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晚上下楼,发现小区出奇安静,正寻思为何,忽听路边人说,“明天要高考”。是啊,一年一度、声势浩大的高考。距离我参加高考已整整10年之久,那份未知与期待、担忧与惊喜,以及“离巢之鸟”般的人生第一次重要迁徙,那无比芜杂的心绪,都成了我珍藏的记忆。
1
我在市一中文科班,平时成绩均在前茅。然而,高考状况却是真真实实的不理想。
高考前夜,将近凌晨4点才睡着。到了考场,只觉头皮发热,脑子发蒙。答题时,一会儿集中精力,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又思绪全无。平时倒背如流的诗词都不翼而飞,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人汗颜。总之,一塌糊涂。
考前,几乎天天和朋友们泡在一起,抱着“白日放歌须纵酒”的精神,消遣做乐,放松心情;考后,出成绩前继续纵情欢乐。这就是我当时的情景。
我在一座西北小城读书,高二快要结束时,一位同窗好友拉着我一起听歌,他告诉我,这叫“赞美诗”。我问他从哪里弄到的,他便神秘兮兮地约我某个周六去个地方。
那是阳光极其明媚的一个清晨,云彩舒舒服服地卧在蓝天上,我第一次踏进那个地方,楼顶上有个巨大的红色十字架,门牌上赫然写着“以马内利”四个大字。
那天,我获赠一本圣经,获邀参加星期日的聚会。自那之后,有些奇妙的事情在我的内心发生,仿佛我的人生或我自己,被打上了一个印记。我便开始尽最大可能每周日去教会。到了高三,学业尤为紧张,每周只有星期天放假,清早还有补习班。因着那一份“牵引”,下了补习班我就搭乘公交去教会。这期间瞒着家人,我偷偷和那位同窗去教会受了洗。就这样,我迎来了高中毕业。
那段时间,经常坐在山上,漫无目的地看夕阳。一言以蔽之,生活混乱,内心迷茫。
2
揭榜后,我离当时的一本线差了几分,无缘心中任何一所目标学校。很快便到了填报志愿的时候,身边有朋友选择复读,家人们也试探性地询问,我要不要考虑再来一年?记得当时有失意的朋友,抱着破釜沉舟的豪迈,连志愿都没填,已经定意来年再战。我没有那番气概。“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是我当时的理解,我根据这个信念,决定填报志愿。
当时的我外表安静,内心叛逆。或许是出于对原生成长背景的诘问,或许是出于对高考失意的反击,或许是年少懵懂想要探索遥远世界的冲动,爱丽丝·门罗(Alice Munro)的一本书名完全符合我当时的心境:《逃离》。
我有了一个现在想起来都好笑的填报标准:离家要很远,对那里要很陌生,再选一个自己从来没想过的专业。就这样,我报了哈尔滨的一所大学的英语类专业,以此作为第一志愿。当时我在一个好朋友家,用他的电脑填报,我每选一个,他就说:“选得好!支持你!这个不错!”填好便心满意足地下楼离开,心中带着一份如释重负的隐隐确信。
可能是距离远的原因,我的录取通知书是朋友们中最后到的。我被我填报的第一志愿,选择的第一专业录取。接着摆在面前的,就是迎接一个无以名状的开始。
然而要说人生不如意者多的话,恐怕出乎意料者更多。
3
高考后,我就没怎么去过教会了。
那时的我,寻欢作乐直到无聊,无聊苦闷以致虚空,虚空透顶决定改变,改变片刻又复归原型,就是这样兜圈子。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罪咎感,不应该再继续下去!我还不知道这叫“良心的责备”。
朋友们要么带着被录取的喜悦去各地旅游,要么开始陆陆续续办庆贺的升学宴,要么已经开始潜心为来年再战做准备,而我则找了一家手机店打工。销售业绩惨不忍睹,手机贴膜技术却日渐长进。
可能人生中总会有一些小小的片刻,多年后回忆起却发现它已经不知不觉塑造了你,程度之深,难以想象。手机店开在农村小镇上,有一天清早,店里来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伙子,要买一部约300多元的手机。当他拿出钱时,我惊呆了,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大堆面值大多为五元、一元和少数几张十元、二十元的现金,揉得皱皱巴巴。
那时我不足17岁,很好奇,一边数着钱,一边问他这钱是哪里来的,他说是他从每周生活费中忍饥挨饿、攒了半年的成果。他在小镇的初中住校。估计他自己也没数过一共多少钱。我点完,一共280多,还差三四十元。我看到他脸上的一丝失望和难堪。但更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他跟我说:“哥哥,你等我,我现在去找朋友借,很快就凑够了!”
那或许只是一个想要买一个心爱之物的寻常男孩做出的寻常决定,但那一刻,我的内心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愣了很久。很快,他回来了,凑了一些钱,又没细数,可能也想让我便宜一些卖给他,总之还差一些。我无权决定能不能卖给他,只能打电话请示老板。老板答应稍微给他便宜一点,但还是得让他再去想办法。无疑,久经商场的老板牢牢地捉住了男孩的心理。
那个小伙子说:“好,等我再去凑!”那一刻,我的神经又像被硬生生扯了一把,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兄弟,我劝你别买了。”
我在这个小男孩身上看到了一种悲凉,一种无奈,一种捆绑,我更惊讶地看到了自己。这或许不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缩影,也是许多人(包括我)终其一生的缩影——为一个目标而活、而努力,奋不顾身,义无反顾。那个目标就是:得到。
如果说我就是一块雕塑材料,那一刻,某些东西被雕塑者砍去了,如同某种对物质的强烈迷恋被削去。这是一个17岁少年的内心深处某个时刻发生的悄然变化。
4
转眼到了打点行装的时候。我的行李箱里有:圣经一本(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放进去),毛笔字帖一摞,书籍若干,衣服几件,录取通知书一份。家人们很是伤感,因为我要离家3000公里,我还能记起祖父母那时的叹息:“太远了……怎么那么远”。随着告别临近,我的脸上写着“我要走了”,他们的脸上写着“你要走了”。
每个人都要在特定的时候迎来自己的“离巢时刻”,父母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只得各自感受,接受,承受,或是难受,忍受,或是像朋霍费尔的诗里所说的那样,“毫不颤抖心怀感谢领受”。当然,读朋霍费尔,那是上大学之后的事情了。
临走前,我再次去高中校门对面的餐馆吃饭,餐馆老板兼主厨一家和我同属一间教会,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外地读书了,所以再来回味一口老味道,顺便告个别。离开时,他妻子干脆利落地对我说:“无论天涯海角,耶稣在你心间。”
我真正认识和经历这句话,也是上大学之后。天涯到海角,天上到地上,亘古到永远,父怀到十架,心外到心间,不是我,是他。
我的录取通知书到的最晚,但入校却是最早。我得以和朋友们郑重告别,还记得出发时是夜间,白天下过一阵急雨,天气分外凉快,甚至还有丝丝寒意,一众朋友都来车站送我,让我至今回忆起都无比温暖。
我和父亲一上一下睡在卧铺车厢里,列车一路晃荡着到了北京。在北京逗留一天之后,又晃荡一晚,清早抵达哈尔滨。诸多杂事处理完毕后,在车站目睹了父亲离开的背影。
刚到大学,住在寝室的第二晚,室友四人终得聚首。夜不寐,互相聊天,增进了解,聊到一处,某君说了一句:“我忘带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圣经”。惊讶之余,我说我刚好带了。另一君问:“你也是基督徒吗?”还有一君急忙惊呼:“我打小被我妈带去聚会!”
我就这样,在自认为举目无亲、山遥路远的城市,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
后记
大学四年浮上眼前,怎样寻到教会,进入团契,那家咖啡馆,那些人和事,那些有笑有泪有合有分的欢畅时光;期间如何认识妻子,如何又决定毕业后去到另一座城市,此类种种,恐怕只能另撰文记述了。
但因着回忆这个片刻,让我无比相信:他的手引领着我们人生的无数个片刻。
作者资料夹
1997年出生,自由撰稿人,独立译者,现居武汉。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7期,点击以下链接阅读本期更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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