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堂哥

 

 

文/紫虹

 

 

 

小堂哥跟我同岁,他的家就在我们家隔壁。小时候,他是我最熟悉的伙伴,然而我们之间,却从来没有真正亲近的感觉。在学校,我当班长,他是“小兵”;课堂上,我备受赞许,他则难得被老师、同学注意一次;就连爷爷奶奶,也常把好吃的留下给我家兄妹,说是他家姊妹太多,管不起。他是个很乖的孩子,从来不惹什么麻烦,因而也就几乎被所有的人忽视了。他长的很好看,白净而且秀气,只是脸上总是带着惊惧和怕羞的表情,没有什么朋友,仿佛天空里飘荡的一片云。回头想想,他实在是个奇特的孩子,可惜当时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在想什么。

在此之前,我父亲落魄故里。没有了官职和俸禄,故土便成了冷土。爷爷、奶奶的失望自不必说,连叔叔、婶婶都不免冷眼相待。后来母亲调回了父亲身边,无论如何,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加上父亲懂点中医,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但也因此,虽然我们和堂哥家就住隔壁,父亲跟他家也鲜有往来。倒是母亲,因为他家孩子多,时常接济他们。我对于他们,则有一种既熟悉又生疏的感觉。

上中学以后,我开始住校。然后上大学,工作,恋爱,成家,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回去的时候,也不免像一个过路客。我大半在家陪母亲,看书,要不就去一个酷爱读书的堂叔家聊时事,谈文学。堂哥,堂姐,从血缘上讲这么近的亲人,因没有了共同语言,就很疏远了。碰到了,也会说说话,聊聊天,但灵魂深处的隔膜,彼此都能感觉得到。好几次,他张张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是除了打个招呼却没能再说什么。我想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也就罢了。

八年前,母亲写信告诉我,小堂哥死了,是自杀的。她说,这是谁都想不到的,否则一定会劝劝他。那年他大约二十四五岁,原来有个对象,散了。看起来这是他自杀的原因,但是母亲说,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他相貌很好,家里虽然不富,在当地也属中上,找个对象,应该不难。他死的那天,没有任何异常,吃完晚饭还跟父母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悄悄地喝了药。他给父母留了一封信,信中说他不怪任何人,他觉得对他来说,这样最好,因为他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信很长,母亲说,写的也很平静,他劝父母相互尊重,不要再吵架,叫父母不要为他难过,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母亲说,看他写的信,真不能相信他甚至没有高中毕业。他那么老实,话都不多,谁想到他会琢磨活着有什么意义,并且,因为没有答案就放弃了生命呢?

此后不久,我的婶婶,小堂哥的母亲,对我的父母表现出一种近于固执的敌视。我父母生气之余,不免把它归咎于她的自私和左性。很久以后,我终于意识到,她对我们家人的敌视,其实曲折地表达了儿子的死带给她的伤痛之深切。小堂哥死后,她的母亲当着别人甚至没有大声哭过,但是有谁能够真正体会母亲失子之痛?以一个母亲的私心,她也许责怪我的母亲没帮她儿子找个媳妇,以便拴住儿子的心;她也可能责怪我家兄妹,因为我们忽视了他的存在。以一个母亲的痛楚和敏感,她对每一个有可能阻止他走向死亡而没有阻止的人都会生发出愤懑和不满。她不了解,虽然我们多读了几天书,其实当时的我们跟他一样,对于人生,实在有几分厌倦和无奈。实际上,以自杀而论,倒是教育程度比较高的人比例大些。人的智慧和才能,有如洞中的图画,只有洞口有光照射进来的时候,画面才会清晰和富有意义。论才情、学识、成就,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几乎达到了人类以自己的智慧和能力所能达到的极限。他站在人本主义立场上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同情,使他的作品,不论是小说、政论还是散文,都具有一种罕见的洞察力。但是,当黑暗的势力笼照世界时,他在巴西的寓所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在同一时期,面对同样的黑暗,德国神学家潘霍华却表现出惊人的道德勇气和对人类前途的信心。如果心中有光明,外在的黑暗还不足以夺走我们的希望,而如《马太福音》六章二十二节所言:“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的大呢?”

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对他的死,我感到内疚。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恰恰相反,是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做。在尘世的喧嚣中,我们追求着社会的承认、趣味相投的朋友,以及自我中心的生活方式,没有在意内心的光在渐渐地暗淡下来。真的,我们的心可以何等刚硬而不自知,内心可以何等黑暗而不自觉,我们可以何等自私骄傲而不以为罪。以前别人这样说,我是不会同意的,我自认为是个好人。在济南的公共汽车站,看到乡下人我会主动问他们要到哪里,若跟我同路,我会让他们跟我上车,到站再告诉他们应该下车。但小堂哥的死使我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骄傲、自私、轻视他人。读书也好,帮助人也好,满足的是自我的需要。如果真正有一颗爱的心,至少,我会跟他多谈谈,纵然当时我也并不明白人生的意义,最起码他会知道有人关心他,爱他,与他有着同样的困扰。如果他感受到真正的尊重和爱,他对于生,或许就不会这样轻易地了断了。

不止一次,我在梦中追寻着他的身影。在梦中,他的死讯原来只是一个恶梦,一切仍是那么宁静安祥,仿佛岁月悠长,我们尽可以活到天荒地老。生活是这样的不可逆转,当他需要我们的时候,我的心、我的梦都被别的人、别的事占据了。而当我意识到他的存在、他的需要的时候,他却不存在了。

他走了,带给我永远的遗憾,也让我对人类的罪性有了更深切的认识:生命乃上帝所赐,不尊重生命、不尊重生命的需要,就是犯罪。上帝乃是爱,爱的反面--冷漠、自傲、无视他人就是犯罪。以这样的尺度衡量自己,谁又敢说自己不是罪人呢?

 

作者来自山东,现居美国印第安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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