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中)

 
 
 
 
文/叶 子
 
 
 
上篇提要:
小军在美国咬牙切齿读完理论物理博士,气都没喘一口就钻进了热得烫手的电脑系,正好赶上高科技浪潮,有房子、车子、银子、儿子……开始从无产阶级跋涉到小康边缘。正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妻子秋月却被医生诊断得了医学界束手无策的脑癌,大概只有六七个月的日子……
 
 

 
“我会很快回家来的。”离开家去医院的时候,冬月深深看一眼掩映在绿叶红花中的我们的小房子,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她自己说。
她总共在这座小房子里住了不到一百天。
蕾丝花边的窗帘只挂上一半,后院刚种下草莓跟小葱,搭黄瓜架子的材料都预备齐了。汉森从小的照片被她整理出来沿着楼梯贴了满墙,刚进展到汉森三岁。我的毛背心就差领子收口了……
但她必须去住院了。她脑子里那个肆虐的毒瘤超过我们所有人想像地生长膨胀着。
在她上班途中,那个可恶的瘤子伸了一下懒腰,冬月的车在高速公路上作了四个三百六十度腾空翻冲下路基,所幸没伤到人。等我见到我们那辆刚买了不到半年的九九最新款Corolla,它已经面目全非,比一台拖拉机还不如。
我经常在深夜里只听见一声尖叫,冬月已经在地上痛得缩成一团。
她的眼睛开始间歇性失明。
Howard大夫像一只准时的钟表,每天在固定的时刻出现在病房里,面无表情地对护士做一些指示。他在我眼里是一个巫师的形像,我既渴望他开口,又惧怕他说话,因为他每天都对冬月的病情作着预言,永远是一个比一个坏的消息。我一到他要来的时候就坐立不安,心跳气短。我巴望他出现,而他迈进门的第一秒钟我就恨不得把他掐死。
郑妈妈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炖成浓汤送来,但没有一滴有幸在冬月的胃里停留超过半分钟,无数杀伤力强劲的药物已经使冬月的身体不能食人间烟火,只能当药品仓库。源源不断的各种药液通过满目疮痍的针眼输入冬月的身体,维持她的生命力,也滋润着那个瘤子。
那是一个活的魔鬼,它疯狂吸噬着冬月每一点一滴生命,在透视照片上,它越来越像一张狂笑的脸。我站在一天一天失去常人形状的妻子床边,同它死死对峙。我恨之入骨,暴跳如雷,眼睛血红地冲它大喊,出来!你给我出来,出来跟我决斗!出来!
我的对手淫笑着饱足地大吃大喝营养充分的养料,欣赏我无能无用的叫阵。它开心大笑,冬月的眼珠几乎突出眼眶,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发出破碎的声音,惨叫声令我的每一根毛发都竖立起来。Howard大夫迈着百年不变的四方步走进来,指挥护士再把一剂药性和毒性各半的镇静剂注射进去。我在他身后咆哮,把中文和英文里我所知道的全部恶毒语言都倾泻给了他和那个肿瘤,好像他俩是同谋共犯。对中文他装听不懂,对英文他装听不见。他是医生,对生死无动于衷是职业需要。
每天都到病房来的还有唐牧师和师母,但只要我在,他们就别想跨入门槛一步。我一边粗暴地把他们赶下楼梯一边流着眼泪怒吼:“你们给我走,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滚!你们的上帝瞎了眼,我老婆怎么得罪他了,要受这种罪?”
我决心向肿瘤挑战。
在Howard大夫的协助下,我把个人电脑联接上医院的资料库,精心设计一套特别程式,在全球范围内搜索有关脑瘤治疗的最新成就和专科医生。
这是跨越新世纪的时刻,这是在科技顶尖发达的美国。人类创造的宇宙飞船早履踏太空如平地,基因复制能从造羊到造人。遍布世界的电脑网路能让非洲人看见你家今晚的菜谱,有意见的话还能立刻跟你讨论。人类文明几千年的智慧结晶都可以微缩于一片芯板,炸弹越做越小,它能重新规划地球表面的大陆分布,能半分钟拆掉一座摩天大厦,还能不费吹灰之力潜进人的内脏除掉结石。
我太太的脑子里生了一个小瘤,我就不信奈何它不得!
两个月间,我的电脑资讯系统将欧美各个国家在脑疾方面有出色业绩的医生、专家、学者一网打尽,掌握了该领域的最新药物及治疗技术进展。诺贝尔医学奖评审委员会不一定有我掌握的资料全面。Howard大夫仰慕已久的前辈泰斗,多年闻名不见其面的国外同行,早年同窗的医学院校友,都被我网罗到维吉尼亚州与他聚首。当我的搜索范围扩大到女医生的时候,我甚至为他挖掘出一位当年同他有过短暂情史,被棒打鸳鸯散的女同学,两人华发重逢,得知双方都已离异,顿时喜极而泣,大有爱火重燃之势。
即使是这位福星也没给冬月带来生机希望。走马灯般的各路高手纷纷使出有限的神通,彼此交流一番苦衷,用无比美妙的理论前景和信心大大鼓舞着我和他们自己,然后用各国语言和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感同身受和爱莫能助。
我在极短时间内接连经历情绪大起大落,希望绝望交织,刺激打击循环,一次次苦苦攀上顶峰,以为绝处逢生,正待欣喜若狂就被一脚踹下冰窖。我居然没有精神失常,应该也算医学的奇迹。
一如继往的只有那个瘤子,它以更快的速度茁壮成长,大肆嘲笑着我和专家医生。我们是一支手无寸铁的军队,除了眼睁睁目睹敌人夺城占疆,扼腕叹息,别无他法。双方争战的那片战场已经被蹂躏到了生命边缘。
冬月双眼完全失明,形销骨立。
我终于不再奢望她能回家了。
 
 

 
“我们没有办法再用更强烈的镇痛剂了。”Howard大夫的脸像一针高纯度镇痛剂般麻木不仁。“你知道,一般镇痛药是试图欺骗感觉神经,给它一个错误信号,让它忽略痛感。而对脑部肿瘤的病人,麻醉镇痛的问题非常棘手。因为病灶就在脑神经中间,超量使用强力药剂的话,势必引发脑死亡。”
“那怎么办?”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我想问他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没有办法是什么办法,看看他的脸,连问也省了。
他还变本加利,“我从透视图像上分析,肿瘤已经大面积压迫多种神经,照此推测,病人的持续性痛感很快会显著加剧。”
我不想跟他说话了,怎么看我的冬月都只有死路一条,不是疼死就是被麻醉药毒死。我知道什么叫坐以待毙了。
冬月现在已少有清醒的时候。此刻她插满管道的手微微抬起一寸,抓住我的手,青灰色嘴唇里迸出两个字:“牧师。”
我把她的手放回去,“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医生。”
医生已经说没办法了,难道牧师还能干什么吗?美国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会说,我们还可以等待和祷告。什么意思?祷告就和等待一样,是无能为力的自我安慰。
一个人像支飞镖投进病房,险些插进墙里。这一把掐住我的胳膊,两眼灼灼闪光的,是风尘仆仆的郑福双,“来了,来了,救星来了。”他紧张得上下牙得得打战。
“Grupes来了,真的?”我像注射了兴奋剂,整个人都活过来。
一个星期前,我在Internet网上贴公告,求援脑科医生,得到一则来自宾州的资讯。宾州大学医院的一位Grupes医生刚刚突破脑外科手术的禁区,成功施行数例脑内复杂囊肿手术,神经剥离技艺精湛,病人内脑神经组织大部份完整保留。
这无疑是冬月的一线曙光。我们的救命稻草!
Internet将直线播放Grupes医生执刀手术的全程序,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他即刻就来给冬月开刀,连根挖出那个毒魔!
我要跟它决一死战!
Grupes医生的日程比克林顿还紧,一架类似空军一号的专机每天守候在门前,随时载他飞赴各国各地给危急病人做手术。等着上他手术台的病人早排到了2002年春天。冬月似乎是无缘见他一面了。
以疯狂追星的少男少女为榜样,福双开着他的老爷车,带着面包和被子,死死守候在Grupes医生的诊院门前,四天四夜不曾离开一步,白天不敢喝水,生怕撒尿的工夫把医生错过了。终于抓到医生周末准备回家的一个空档,在大门口堵住了救星的去路。不知他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医生,竟当场将Grupes大夫塞进破车,气都不敢喘一口,马不停蹄杀回我们的医院。
福双恭恭敬敬请皇上一样把医生捧进门时,胡子拉喳,全身黑一块白一块,脸又瘦又皱,比贼还像贼。
是多年的哥儿们,我说不出个谢字,眼里含泪打了他一拳。
Grupes大夫是个鹤发童颜,不苟言笑的老头,他一头银雪白发先赢得了我的信任。我当然明白头发跟医术完全没有关系,可谁叫可恨的Howard大夫叫我看够了他的秃顶呢。
人失望绝望到一个地步,就会胡乱相信了。
医生紧锁寿星老人一样的白眉毛,审视CT透视图像。
我和福双齐齐张大嘴巴(因为呼吸急促,鼻子不够用),如拜神明一般盯着他的眼睛,企图破译出蛛丝马迹。
我已经看见由Grupes大夫主刀,在冬月的头颅上只切开一道缝,一团黑乎乎的硬石出现在他掌上(尽管Howard大夫早告诉过我那肿瘤是无色和柔软的),我亲手将它碎尸万段。痊愈的冬月如花的笑脸,汉森球一样从门里滚出来,迎接妈妈回家,骄傲地宣布,妈妈不在的时候,园里的玫瑰花一棵也没死……
报导上说,Grupes医生执刀成功切除的脑内肿瘤已达十数个,病人百分之百痊愈……这要在中国,他准被誉为“神医妙手”,“脑瘤克星”。等冬月好了,我们要带汉森回中国老家去,我老爹盼着见孙子呢……
“手术不能做。”Grupes医生清清楚楚说出这几个字。
我一声都发不出来,浑身的血液彻底凝固。
“我做成功的手术,都是切除与脑神经轻微黏连的肿瘤,这一颗从图像上就可以看出已与周遭神经生长在一起,错综盘杂,成为一体,基本无望剥离出来。而且它恰恰长在脑内控制语言、运动和感觉神经中枢最密集的部位,根本不可能把周围神经组织一并切除。它甚至像个定时炸弹,碰一碰就要了病人的命。即使打开了病人的脑腔,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不用再合上了……”
我看见福双的嘴一张一合,他还在作无望的争辩,试图改变医生的判断。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定时炸弹?还有再无法用镇痛剂控制的剧痛?天哪,那个肿瘤还要干什么?在冬月……之前?
我还能干什么?
“让我看一眼我的好闺女。”郑妈妈跟郑伯伯互相搀扶着,颤颤危危走进来。
我忙起身挡在床前,“大妈,您别看了。”实在是怕吓着老太太,现在除了我已经没人敢正视冬月的身体。
“小军,你别拦着我,我就看一眼,我们冬月啊!”老太太执拗地推开我的手。
她显然事先做了充份的心理准备,并且自恃年老多识见了什么都不会大惊小怪。
但她还是吓呆了。
冬月的头颅已经变形成一种恐怖的不规则方形,五官扭曲,眼窝深陷。
这些天如果我曾经离开过,回来时我绝不会相信床上这个怪物是人,是我至亲至爱的老婆。
有一分钟我没听见声音,每个人似乎都不呼吸了。
郑妈妈的眼皮终于眨动了一下,多皱的嘴瘪了瘪。我刚要安慰她,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恸哭起来:“老天爷啊,这是怎么了,我的冬月呦,我的好闺女呦,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我这冬月多好的一个闺女,怎么这样了?你睁开眼看看哪!这遭的是什么罪呀!”
我指望郑伯伯劝住,谁知他哭得更伤心。
我只好硬把郑妈妈架了起来,“大妈大妈,这是美国医院,您这么哭,警察该来了。”
“都来吧,阎王也来吧,拿我这把老骨头换了冬月去吧!都是美国害的,你看你们一个个,到了美国都累得跟小鬼似的,咱这是图什么啊?我这儿子,我这闺女,我这媳妇,成天拼死拼活挣命,如今都成这样了!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两张老脸老泪纵横。
床上有微弱的声音。
“孩子,你要什么?大妈在这儿呢。”郑妈妈赶紧扑过去。
“您别急,她说胡话呢,她想见牧师。”我拦住老太太。
手腕被死死攥住,郑妈妈急切切盯住我,“军啊,你听大妈一句话,冬月都这样了,她要什么你就答应什么吧。那个姓唐的老头,我每次来都碰见他守在楼底下,慈眉善目的,看着是个心眼好的人。你就让他进来吧,兴许,他们拜的外国菩萨真能救冬月一命呢。”
郑伯伯也凑过来:“真的,那唐老先生给我们老俩口讲了不少他们那个教的道理,挺入耳的,你就让他进来,给冬月持咏一回,没准儿有用呢。”
我整副身心,都已经被掏空了。
好吧好吧,谁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唐牧师跟师母进来了。我失魂落魄站着,一动不动。
奇怪,今天我并不像往日那样从心里拒绝和反感他们。
因为我的心终于挣扎到尽头了。
郑妈妈见了唐牧师像我见到Grupes医生一样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哎呀,唐老先生啊,您快救救我们冬月吧,快,快求你们的洋菩萨,我已经为这闺女烧了不知多少香了,没用啊,闺女都成这样了!”
唐牧师赶忙把老太太扶到椅子上,“老妈妈,您别着急。我们全教会的弟兄姊妹,自从听说了冬月的病,每一天都在为她祷告,主耶稣肯定垂听了我们大家同心合意的祷告。”
师母接过来:“我们每天虽然没进门,可一直都在医院楼外面祷告,主一定听了,他会救冬月。”
我静静听着。我仍然不信。可是还有别人说冬月有救吗?
唐牧师、师母走到床边跪下,手按在冬月头上,大声祷告。
郑妈妈一连声帮着念佛,郑伯伯捅捅她,“错了错了,老太婆,洋菩萨不听这个,人家唐老先生不是说了吗,要念阿们,阿们!”
我在一旁看他们,像看戏的观众。
不知过了多久,唐师母走过来把手按在我头上,说:“主耶稣,我们的小军现在很累很累,求你怜悯他,赐力量给他,让他亲身经历你的恩典,今天晚上先让他有一个美好的睡眠。”
我暗暗冷笑一声。她像幼儿园阿姨,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睡觉的事也要跟上帝求吗?自从冬月发病,我再没睡过一夜整觉。今晚冬月将停用镇痛剂,我要能睡好觉才怪呢。
医院的夜比别处来得早。
我浑身无力,瘫在躺椅上发呆。定时炸弹?这四个字在我眼前盘旋辗转,一次次爆炸。我吓得闭上眼睛。今天Grupes毁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到此,我已经竭尽了一切办法。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我没力气,没办法,没出路,我无法再为冬月做任何事了。
眼泪,顺着额角滑落。
我全身心一片空虚和空白。
一个念头划过,让我试着祷告吧。反正也没有别的可做。
我回忆着唐牧师的话,艰难地模仿他念了一句,“主啊,我们把这件事交给你……”
千真万确,我只念叨了这么一句。像迎面被人打了一拳,我蓦地坠入黑甜梦乡,深深沉沉睡去。
那是好久没有过的,无比安祥、安全、安适的一觉。
待我睁开双眼,几乎失去记忆,我在哪儿?发生什么了?
天光大亮。
我立刻像被水洗过一样清醒,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我惨叫一声,一跃而起,没头没脑冲进冬月的病房。
“早安!”护士迎上笑脸。
我只顾看床上。大惊失色。冬月安祥熟睡着的脸。我结结巴巴,“她,她昨晚……”
“你太太昨晚一切都好,她难得睡这样一个好觉。”
“你,你们,不是停用镇痛剂了吗?”
“是的,昨天就停止了,Howard大夫亲自叮嘱的。”
“她,没,没疼?”
“没有,一次都没有,我也认为是奇迹。”
“别骗我,真的,真的没有?”
“当然没有,绝对没有,一点都没有!”
天哪,我抓住护士的手拼命摇晃,用中文一连声喊,谢谢,谢谢,老天爷,谢谢您老人家,谢谢!
我冲到窗前,久违了,美丽的蓝天白云,不管是谁在天上看着我,谢谢,谢谢你!
那应该是我平生第一次的祷告吧。我甚至不清楚我在向谁祷告。
但我相信这祷告被垂听,被接受,被应允了。
因为从那一天以后,冬月再没用过任何镇痛剂,疼痛,再也没有发生过。(待续)
 
祷告有用吗?秋月不需镇痛剂,这表示她会奇迹般康复吗?她能和小军一起踏上“回家的路”吗?欲知秋月生死如何,请欣赏六月号《海外校园》完结篇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马里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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