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难销万古愁

 

人们伸出手想说:“时间,停止吧!”但最终留下的,只是那空荡荡的枝头,和指间的几片残红而已。

 

 

 

 

文/蒋春晖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袆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贺《将进酒》

 

李贺,只怕是历代中国诗人中,对时间的感受最痛切的一位了。他少有才名,见知于韩愈等文坛大家,却一生困蹇,死时年仅二十七岁。从他的诗中,随时可以读到的,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是“变更千年如走马”,是永恒不死的神仙生活的渴望与绝望。即使是这首极写奢糜宴乐的《将进酒》也时时透露出对死的绝望。

“琉璃”、“琥珀、真珠”,这样密集的华丽字眼极写盛宴美酒,接下来“烹龙炮凤”、“罗袆绣幕”,更把其珍馐杂陈、丽轩华堂形容得淋漓尽至。(恐怕即使是《红楼梦》中回大观园省亲的贾元春也难免再叹:“实是奢糜太过了!”)。如此炊金馔玉,是为了什么呢?欢乐吗?幸福吗?再读下去,宴乐的鼓点愈来愈急:“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一连串三字句法衬得歌繁舞急,目不暇视,耳不暇接。这,似乎已不是普通宴饮,而是抵死狂欢了。

明天是世界末日吗?不是,是“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是的,“青春日将暮”。春光正美,太阳却冷酷地移向地平线;青春正美,“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李白《将进酒》)!你曾在繁茂的桃花园中,看花瓣随风如雨而落吗?那真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美。但每一秒的美丽,都是以死亡为代价的。何等奢侈的美丽啊!人们伸出只手想说:“时间,停止吧!”但最终留下的,只是那空荡荡的枝头,和指间的几片残红而已。在这凄艳的花雨中,在这渐渐拉长的日影下,这愈转愈急的歌弦舞步是想追上时间的脚步吗?在时间的鼓点均匀而无情的敲击声中,人唇的玉液琼浆是否己变得苦涩呢?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诗人不由得再次问出这个几千年来无数人问过的问题。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吗?秦皇汉武又如何呢?他们以其超人的智慧武功,成其霸业,攀上了权力的最高峰,却发现依然挥不去时间那隆隆的鼓点。于是他们倾全国之力寻仙访道,求不死之药,结果呢?尽管《汉武帝内传》粉饰说,刘彻(汉武帝)死后梓宫(棺材)响动,香雾缭绕,尸骨飞化,也不过是欺人之谈罢了。嬴政(秦始皇)更是连多遮掩几天死讯都不可得,要用大量鲍鱼来掩饰尸臭。正如李贺在《苦昼短》里写的:“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宫费鲍鱼。”

求功名,求长生,既皆虚空,诗人遂道,罢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既是壶中日月长,就多喝几杯,终日酩酊吧,无知无觉也就没有困扰了。何况哪怕好酒如刘伶,死后想喝酒亦不可得呢!可酒真的就能令人忘忧吗?刘伶“一醉一石,五斗解酲”他真的逃避了痛苦吗?他为什么不愿醒来?当他貌似潇洒地令仆人持铲相随,说“死即埋我”时,真的能齐一生死了吗?那又何必在乎人知与不知,埋与不埋呢?

我们似乎真的走入了彻底的绝望。在时光的催迫下,功名利禄,皆为镜花水月,良辰美景,转瞬水逝云飞。人生如朝露,朝露又怎么可能不死呢?于是有人说,这根本就是在自寻烦恼。人生,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百年,就已经是我们的定分。何必想什么永恒呢?可是,在笑语喧哗的温馨家宴上,在深邃静谧的午夜星空下,在你乐极,或静极之时,是否感觉到心灵深处有一个虚空,需要永恒来填满呢?

 

 

作者为美国史坦福大学化学系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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