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玮
看门。门开着。
门外的亮,形成了门内的阴影。
那亮,使门外的一切恍惚了。一切都被抹去,一切都成为可能……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门。发呆。其实,门是关着的。门外是夜,寂静无声的黑暗。这夜,需要涉过一大片称作城市的东西,才能漫入戈壁。
如果将头和脚换个位置,就会看见一道楼梯。沿着简陋的楼梯上去,折二下,就是他的背。这背是载我来寻梦的大鸟,是家的墙。此刻,却仿佛摇摇欲坠……它在说话,说许多重要的话,有关今天临到我们家的“灾难”。这灾难和城市中天天发生的灾难一样,琐碎,暗淡,毫无浪漫与悲壮。
我知道它们发生着,却也知道必会过去。我想我应该慎重些对待,应该有怜悯给他和自己,或者至少给灾难本身。但我没有。人有时会像棵树般立着,任凭灾难如路上的铁匣子,在面前跑来跑去。被弄得灰头土脸,里面却冷漠地“干净”着,不在乎灾难从哪来?向哪去?
(一)
门外的亮,有点隐约的晃动,仿佛有些什么要冲出来和我面对。我静静地等着,不惧怕,也不期待。
然后,我又看见了那个门框,门框上吊着的人很高大。理应非常沉重,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却像张大纸片,晃着,没有真实感。他是我幼时的邻居,跛脚王叔,个子很大,宽肩。我和春仔争着爬他的背,就像比赛爬山。春仔是他的儿子。
那晚,隔壁传来沉闷的撞击声,很久很久……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这群成分不好,住在煤灰场的知识分子,谁都没有出去。沉闷的撞击声响了多久,我不知道,在我的感觉中似乎响了一夜……
然后,是春仔的哭声。
然后,爸妈都出去了。
然后,我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床上,面对死亡。
后来听说,王叔大腿两侧都被手拍青了,简易的木门被他挣扎的身子撞得几乎散架。王妈夜班回来时,以为家里遭了贼。我问春仔,你没听到声音吗?他说没有,他睡得很香。但他在梦里看见了一切,只是不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我常常在夜里听见那撞击声,就忍不住地想王叔,想他手抬不起来的感觉。等我喜欢上哲学后,就开始想他这么死命地打自己,是对这肉体痛恨吧?若没有肉体,也就没有了生死的选择。生死就可以停在诗文中,飘在精神里,而不必落实在惊心动魄的疼痛上。
那年,我才八岁。本能地保护自己,躲避对疼痛的认识。让山一般的男人像个纸人,挂晃在门上,两脚离地,不出,不进。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发生在那夜的事,成为心里可以咀嚼的“死亡”。
其实不敢咀嚼,只是旁观着,细细地却又远远地察看它……这样的时候,我总像是坐在床上,一张大床,一块浮在洪水上的大门板。面前的“死亡”不动声色,但寒冷却一点点在骨缝间弥漫,空虚也在弥漫,一小块一小块地吞没具有重量和温度的血肉。
从八岁的那夜起,我突然开始喜欢写字,写一串串连着的字。像是要和死亡比赛,藉着思想和文字拚命虚构真实,然后将这一丝丝虚构的血肉重新填进身体,让我不至于空了,像个纸片,挂起来。这种比赛令我忽略了童年和少年,但它最终使我成了个作家。
王叔的女人一口咬定他是疯了,是精神错乱,不是自杀。有一次,她来我们家哭,叹息好好的人不该多想不着边际的事。又对我母亲说,那男人总算还不错,再活下去必要说点什么,那就不是他一个人死了。那天,我听着,不太懂,却模糊地知道,人活着比死了危险。
第二年,她结婚了。那扇门里就剩春仔。又过一月,来了新住户,换了新门。王叔就消失了。春仔后来成了商人。实际、忙碌,只做有用的事。
两小无猜的我们似乎越离越远了,但在我出版第一本书时,他突然对我说,你会写空自己吗?那一刻,我找不到言语来解释自己写作的初衷,事实上是在怀疑,我无法也不敢称量自己还剩多少重量。
吊在门上的王叔,随风微微晃动。砰……砰……的声音,在我俩之间回荡不绝。这使我憎恨他。那句话以后,我和春仔没有再见面。我仍然不断地写着,不再想是为了什么,只是一种惯性,还有一份本能的饥渴。
(二)
身后的楼梯响了,丈夫故意把步子踏得响些,我不得不想起他今天失业的事,觉得自己需要像个妻子。坐起来。转过身。用比较悲哀,又含着坚定,又略带楚楚可怜的眼神去看他。这种眼光能让受挫的男人感到妻子与他同舟共济,同时又像大地与港湾,同时又小鸟依人般激发男人的斗志。
果然,丈夫走过来,头放在我膝上躺了一会,说了些话,抱抱我后,像雄狮般抖抖威风的狮毛,边上楼边说,我今晚就去发求职信。我在他身后说,没关系,慢慢来,我己经和邻居郑姐说好了,加几天工。
他在楼梯上回身看着我,深情得让我有点发虚。他说,我老婆就是行,随时能冲出去。放心,老公不会让你受苦的!作家老婆怎么能天天当跑堂的。
我只是笑着用鼓励、安慰的眼神看他,直到他转身上去。一边躺回原来的位置,一边觉得丈夫把我说得像战斗英雄。而我心中却模糊不了那份清醒,知道自己就算做了堵枪眼、拦惊马这类壮举,也不过是按剧情演戏,和作妻子、当作家、出国、甚至千古留名都没什么区别。我的心在哪呢?怎么就不肯随着身子?
人或马马虎虎,或一丝不苟地完成着各种过程,心里却有意识无意识地等着死亡,等着落幕。只是谁都不把真相说出来。疯子才会大喊: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在日光下一切的劳碌,有何益处?
门,关闭了。关闭的门,断绝了一切的想像。
谁都不知道快乐自信的我,最大的嗜好就是想像死亡,想像各种死亡形式。不是因为人生中的痛苦,而是因为人生中感觉不到真正触及心灵的痛。心中其实有种惧怕,因为自己心灵的痛感正在渐渐丧失。我惧怕突然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惧怕某种生死的标准突然醒过来,发出响亮真实的笑声;惧怕“真实”显形为虚谎;惧怕人心中故意避而不见的东西,突然大踏步地,吹着号角走来……
对各种死亡形式的想像,可以把我假设在活的这边。其实和春仔的忙碌,和他从不想生死没什么两样。再见到春仔是在北京。那时我是个诗人。酒。爱情。他成了佛学院的学生。我们坐在后海。深冬。月光下的冰面闪闪发光。他没有向我解释从实到虚的过程,我也不觉得需要解释,实和虚都在那个门框上挂着。
我说,冰面上好像有只蝴蝶。他说,有吧。然后,他突然回头向我笑了笑,带点儿调侃地说,别说这是庄周的蝴蝶。那晚,一丝风都没有。面对一大片实实在在却终必融化的冰;面对一只完美却虚幻,飘飞于无形的蝴蝶,我俩聊了许多禅的智慧。当然,庄周的逍遥还是在不经意中暗云般飘来,弄得蝴蝶若隐若现。
我很兴奋,突然说,春仔,你真该学佛理禅,我好像能嗅到你智慧的香气了。不像以前做商人,铜臭。春仔眼里的亮却突然熄了。蝴蝶没有了,只剩下不发光的冰面。他一边起身一边说,智慧的香气?看来我不是个参禅的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走远,突然明白,他想越修越无,却越修越有了。
月,不知去了哪里?冰面,在黑夜中发着黯然的白光,像一块浮在洪水上的白木门板。
(三)
夜深了。我不敢上楼,怕丈夫发现我心里的无动于衷。
表面上,我很骄傲自己“不食人间烟火”,不在乎贫富、悲喜;其实内心,我对此惶恐并觉羞耻。我的心像是死了一样,对谁都不在乎,包括自己。我越来越喜欢把玩一些与血肉无关的标本:哲理、宗教、死亡……我知道有不少人和我一样,把玩着“小智慧”,消磨时光。但我们互不往来,呆在自己的壳里,等着破茧的日子。
屋里很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听见自己里面的嘈杂,声音像是追赶我的千军万马。赶紧拿了盘带子放进机器,盒子上写着《Jesus》。许多日子前,一个外国老太敲开我的门,我穿着睡衣对她说,自己不打算接待客人。她很礼貌,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录像带送给我。然后说,天上的爸爸不是客人。
我没看这部片子,关于耶稣的事早就知道了。如果他是先知哲人,那他不过也是玩着“智慧”等死的人,最多是玩得更棒些。如果他是神,就更与我无关了。因为他不会死;他不会了解“门”;他不需要选择“进”、“出”,或是“吊起来”。
转身,走到窗前。对我来说,英语若不去注意听,就可以忽略内容,和身后屏幕上的画面一起成为一种背景,仅仅是遮盖我里面嘈杂的幕布。
窗外,起了风,忽急忽缓。
听不见风声,却能看见树梢的摇动,姿态,瞬息万变。这让我感觉到风。这个夜晚,透明、清洁的风,似乎是从宇宙,从海上,从戈壁……渐渐旋刮,渐渐向我趋近。我开始莫名地渴望,渴望被这风抚摸,穿透;渴望像外面的树一样被它颤动、挥舞;渴望自己被风吹刮得干净、透明……
这时,似乎风中有声音在问:为什么活?为什么写?
问得真简单,好像是爱好文学的女大学生在发问。唯一不同的是,这风把我的智慧吹刮得散乱了;风中,有一让我肃穆的存在,无法回避。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抓住了这句几乎也要被吹跑的名言。
你在乎人吗?
这是个要命的问题,好像是替楼上的丈夫,替我的亲朋、读者在问。又好像不是。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把镜子上的灰轻轻抹去了,反倒给了我一种畅快的赤裸感。……当然……不在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当然”这个词。从这一刻,沉睡得太久,以至被我忘却了的灵魂,似乎睡美人般被苍天的一吻唤醒,欠身而起,撇开肉体,直接与它的创造者对话……
你尊重历史吗?
我不禁要为这个问题笑了,突然觉得上帝有点天真。这一次我理所当然地说,不尊重。
那你为什么要用毕生的精力,为你不爱的人写,在你不尊重的历史中留名呢?
脚下的高台,流沙般,迅速地溜走、消散了。我像穿惯高跟鞋的女人突然赤脚站在地上,像是演员突然下了舞台。恍惚着,坚固的思维被晃动起来……
想对他说,我写,只是因为需要持续干一种事,别让等待死亡的日子过于空闲。但我不能这么说。即便此刻,自己已经万分鄙夷自己的生命和文字;即便我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些不过是个壳,供我躲避真实。但这些毕竟属于“天赋”,我能对天说,他给我的东西全然无用吗?不能吧,被造物似乎需要怜悯一下造物主的失落。
上天好像能听到我里面的自语。他说:女儿,来!把你的生命和艺术给我。
这呼唤让我一震,他为什么要叫我女儿?我的父亲在我生命中全无印象,不是他不爱我,只是因为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砰的死亡撞击声中,孤独地飘荡。那一瞬心灵中的场景,始终不能抹去。他和母亲冲出房门时的背影,让我一生都对别离敏感,不能相信任何依靠。
然而此刻,我看见了苍天的空缺;上帝的怀抱;一个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痛着的伤洞。这个空缺突然让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喜一嗔一悲一叹都有了确定的落处。那一行行几乎快要融回到泥里去的诗,被这伤洞中吹来的风注入了气息。
女儿……女儿……这呼唤,吸聚着我散落的情感与肉体……
夜。风,吹动着我的灵魂。那风中的翩跹,无人知道,却被天外的一双眼睛摄下,被他欣赏,被他抚摸,被他细心地修复每一丝颤栗。
回身看到屏幕上被挂吊的身体,他覆盖了另一个挂在门框上的“死亡”。这身体,实实在在地布满了伤痕,实实在在地流出血。我没法把他想像成纸片,没法阻挡他的痛侵入我,铁钉般砸进沉睡的心。
始终醒不过来的生命;因为失去痛觉,而找不到活的证据的生命──终于,像个被晃动了的海洋,汹涌地哭出来。
写于2006年8月27日洛杉矶,修改于2007年3月22日
作者为本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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