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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在春天哭泣 / 吴振亚

大雨过后,春天来了,河水变得异常清澈,鱼苗被水草纠缠,只好不停地翻腾辗转,可一旦摆脱水草,它们就要长成真正的鱼。

1

一群蜜蜂越过河面,直奔柳叶和桃花,我便跟随它们向前奔跑,一直奔到桃树和柳树底下。而后,不经意地眺望,群蜂都将被震慑——远处的山峦之下,油菜花的波浪仿佛从天而降,没有边际,没有尽头,不由分说地一意铺展和奔涌。

我继续跟着蜂群往油菜花海里奔跑,没跑几步,便看见了正在争吵的哥哥和弟弟。哥哥是基督徒,已经信主好几年,可是,一年四季里,用他自己的话说,除了读经聚会,他没有哪几天是可以不用担心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的。所以,只要有点空,他便要往家里赶,好让自己知道,那不成器的弟弟,到底吃饱了饭没有。

弟弟初中毕业之后,一心要去当兵,既不安心种地,又不出门打工,甚至连歌也没有唱出几首,终日绕着河水打转,绕着田梗打转,转着转着,便忍不住哭了出来。有一回,下雨的时候,他正在哭泣,恰好遇见我,“多美呀!”他哽咽着,让我去看雨幕里的麦田,“你说,要是有人看见它们都不哭,那么,他还是个人吗?”

可是,我只有十岁出头,目睹着雨水和麦田,我必须承认,眼前所见,千真万确是美的,但我还不至于为它们落泪。往往是局促了一阵子,我也只好羞惭地跑开,但我不会跑得太远。怀揣巨大的好奇心,我会远远地找一处地界躲避起来,雨中看着他哭泣、奔跑和仰天长啸。

2

一如此刻,十美堂的油菜花海里,蜂群们消失在我一辈子也数不尽的花朵之中,我便在潮湿的田梗上坐下,去偷听哥哥与弟弟的争吵。和以往一样,哥哥先是耐心地劝说弟弟,莫不如跟自己一起归依上帝,总好过没有饭吃。弟弟却说,吃上饭只是一件小事,他的大事,是要等着他唱的歌从地里河里树林里长出来。哥哥气不打一处来,再去愤怒地质问弟弟,唱歌到底有什么用?弟弟动了动嘴角,告诉哥哥,万物有灵,所以读经也不会帮助一株油菜长得更茂盛,那么请问,读经有什么用?话已至此,哥哥忍不住要打弟弟,终于未能伸手,却一眼看见了我,我还未及闪躲,他倒是拖拽着弟弟一路小跑着来到我的眼前。

转瞬之后,当着我的面,那一对兄弟竟然打起了赌,口说无凭,以我为证。哥哥读经,弟弟唱歌,如果我觉得哥哥念的经好听,弟弟现在就跟着哥哥去信主;如果我觉得弟弟唱的歌好听,哥哥从此再不多说一句,任由弟弟继续唱下去。但有一条:弟弟唱的歌,得是自己写出来的,而且,是现在、立即、马上写出来的。

仓促之间,我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看着哥哥就在我对面盘腿坐下来,刹那工夫,天地之间竟然变得异常安静,蜂群发出的嗡嗡声远远地退隐到了听力所及之外。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油菜花海里响起的诵读,不是别的,正是圣经——那一段让人失魂落魄的念诵之声啊,一时如雨丝擦过柳叶,一时又如在夜晚成熟的欲绽未绽的豆荚。而那哥哥仍然闭着眼睛,念诵还未停止,我的狂想便继续奔流向前。

3

真好听啊。那哥哥早已结束了诵经,我却迟迟陷落在一座被光明环绕的山洞里无法脱身,张了张嘴巴,半天也说不出话。对于我的迷醉,哥哥显然心知肚明,甚至不等我的评点,他便赶紧吩咐弟弟来唱一首他自己现在马上写的歌。

弟弟愣了一会,终是不服气,下定决心,跳下田梗,拨开一株半人高的油菜,再拨开另一株比他高的油菜,踩踏着脚底下湿漉漉的泥巴,反倒像一个去意已决的士兵,忽然之间便消失不见。

作为一桩赌局的见证人,哪怕弟弟不见了,我自然也不能随便离开,所以,我便老老实实地继续在田埂坐下,偷偷打量着近处的哥哥:弟弟毕竟是他的心头肉,哪怕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就忍耐不住,跟了上去,没跟几步,叹息一声,掉转了步子,和我一样,在田埂上坐下、闭目,但却没有念经。

这时候,黄昏正在加深,满天的火烧云像是在突然间窥见了自己的命运。我正恍惚着,那哥哥却已不耐烦,站起身,在田埂上来回打转,直至踮起脚尖往前眺望,可是,弟弟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他也只好强忍着怒意重新坐下,再次闭上了眼睛。

直到天黑之前,由远及近,油菜花海里终于响起了细细的声响,差不多同时,我跟哥哥都是腾地而起,再等着主人现出身形。然而,他却久久未能推开密不透风的油菜花海,跨上田埂。

4

这时,哥哥再也忍不住,拨开油菜花,一把拽出弟弟,劈头就问:“你写的歌在哪呢?还有,写不出来就写不出来,你哭个什么哭?”听见哥哥这么说,我便往前凑近了一步,借着一点微光,我终于看清楚,弟弟的脸上淌了一脸的泪。

沉默了一会儿,弟弟还是承认了,他确实没有写出一首歌,然而,只要他不信主,一直呆在这里,或早或晚,他会写出歌来。只因为,地里河里树林里迟早会长出歌来,到那时,歌就会自然地从他身体里跳出来。好像刚才,油菜地西北方向的深处,他刚刚在一条小河边站定,立刻就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甚至忘了写歌——美,他只见到了美,他唯一能够想起的,也只有美;一看见美就在眼前,他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可是,这都没有用,再多的口舌也都枉费了:那哥哥,早已下定决心,使出了全身力气,牢牢将弟弟控制在自己手中,使他根本无法挣脱出去。而后,拖拽着他,连村子都不想再回,一意向东走,只因为,东边20里地外便有他的教会。没走出几步,那弟弟拼了命站住,指着我,跟他的哥哥商量:“哥哥呀,我再跟你打一个赌,就让他,这个小孩子,去我刚才去过的地方站一站,你看他哭不哭,他要是不哭,我愿赌服输,再跟你去当基督徒,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但是,某种渴望又滋生出来。说到底,下意识里,我可能还是希望这场赌局不要就此草草结束,所以,当那哥哥不耐烦地听完弟弟的话,转头问我是否愿意去,我竟然痛快地答应了。这么一来,那哥哥当然不好再说什么,也可能是为了他弟弟彻底死心,于是,他便拖拽着弟弟重新在田埂上坐下了。而我,就好像战场上得了命令的送信小卒,一刻都等不及,飞也似钻入了油菜与油菜之间,再朝着西北方向狂奔,没跑多久,我就听见了河水发出的哗哗流淌之声。

遗憾的是,我根本没有哭。

5

春天的雨,说来就来,当我在河边站定,之前隐隐约约的月光在迅疾之间消失了。我抬头去看,天空中,浓重的云团正在吞噬月亮,随后,四下里变得暗淡,我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这时,一阵急雨又当空而下,即使我在最高大的一株油菜花底下躲定了,雨珠携带着寒气落下,我的脸上仍然还是只觉得凉凉的,但我不能轻意辜负了弟弟,在高大的油菜底下,我耐心等待急雨止住,等待着月光重新照亮眼前的一切,可惜的是,过了一阵子,急雨虽说停止了,月亮却再也不肯出来,眼前仍然全都是黑幽幽的。我一遍遍睁大了眼睛,终究什么都看不见,而寒意还在继续加深。渐渐地,我冻得打起了哆嗦,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空抱一颗辜负之心,重新狂奔,回到了哥哥和弟弟的身边,再告诉他们,那在我脸上淌得到处都是的,是雨水,并不是泪水。

这时,弟弟再也不好多说什么,抢先一步站起身来,沉默地往东走;哥哥也终于安了心,不再管弟弟,反倒走近了我,问我,是否需要他将我送回村子里去——此时此刻,哥哥、弟弟,还有我,我们何曾能够想到,哪怕弟弟就此信了主,但是几年之后,教堂被毁,这两兄弟还会就此做起小生意来呢?我们又何曾想到,再过了十年,那哥哥,那弟弟,竟然会变成名震一方的兄弟企业家呢?可是,彼时的我,只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我对不起那个沉默着大踏步往前走的人,因此更加羞惭,更加小心翼翼。所以,面对哥哥的询问,我竟慌乱不安,连连摇着头,仓促之下,还未等他多说几句,我便躲得远远的。随后,朝着村子的方向,我又再次狂奔了起来。

6

然而,我没有真正离开,跑了一会,我干脆径直跳下田埂,重新跑进了油菜花海,然后,往回折返。因为跑得太快,油菜的枝叶扑面而来,就像一条条鞭子抽打着我的脸,尽管如此,此前的记忆却是越来越清晰——我甚至清楚地记得,我曾经在哪一株油菜底下躲过雨:是的,巨大的羞惭之心让我无法回到十美堂去安然入睡,我还想故地重游,再去试一试,机缘到了,我是否也像弟弟一样,在小河边迎来一场真正的哭泣?

终究没有用。天空里,虽说月亮正在死命摆脱云团的纠缠,但还是无法再现它的柔美。我愣怔着朝四下里环顾,仍然一无所见,可是,和之前不同,此刻的我心意已决,无论如何,我都要像那弟弟一样,在小河边站定,看清某种我一无所知却一定近在眼前的秘密。如此一来,我反倒不再焦虑,天上也没有再下雨,我便干脆离河水更近一些,盘腿坐下,油茶花的香气缭绕在我的周边,我的身体便生出了酥软之感,再加上不时有鱼群跃出水面,发出扑通之声,我好像听到了天籁之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7

时隔多年之后,我还清楚记得那一座被油菜花环绕的教堂,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那里时,却没有见到弟弟,也没有见到他的基督徒哥哥。原因打听起来倒也简单:这座教堂,其实只是一座普通的小洋楼,为了不让弟弟反悔,昨夜里,基督徒哥哥回到教堂之后,只是简单收拾了几件行李,赶紧就带着弟弟去了距此100多公里外的地方,也就是说,一时半会,我恐怕再也没有见到弟弟的可能了。

当我打听清楚了弟弟的下落,在教堂外的田埂上,我颓然坐了好半天。眼看着身前的花枝与花枝被风吹动,又看见蜂群嗡嗡鸣叫着越过我的头顶,辜负与歉疚之感便像油菜花的香气一样变得越来越强烈,只是,那时的我还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就要离开我们的村庄,前往更加广大的世界去生活——等我再见到哥哥弟弟时,已经是20多年之后了。

天空里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雷声,雨水伴随雷声瞬间变得密集起来,桃树柳叶底下的男女们纷纷来到我和哥哥近前的屋檐下躲雨,一时之间,我和哥哥的身边变得吵吵嚷嚷。但是,尽管如此,哥哥还是如遭电击。是的,他想起了我,一个劲地张大嘴巴看着我,也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好半天,他才问我,他是不是欠了我的钱,我连说没有。他又问,他是不是欠了我哪个亲戚的钱,我再对他说没有,他这才稍微放了心。愣怔了一小会,他伸出手,端起了我的酒杯,又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那酒竟然使他变得清醒,再看了我一小会,猛然站起身来,三步两步就消失在男男女女当中。

面对哥哥的夺路而去,有那么一刹那,我多少觉得有些愕然,但是,很快我就想明白了:此情此景,如果我是他,不掉头就走又能如何呢?在省道上,越往前走,农家乐的灯火就变得越来越黯淡,但是我知道,雨水正在浇淋的,除了我,还有我身边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

8

在夜晚里,一棵一棵的油菜,它们停止了起伏和涌动,全都变成了世间命运里最温暖的那一部分。所以,即使走在雨水之下,我也觉得心安理得,因为此刻不是别的,它们其实是我的命运正在显现的时刻。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没往前走多远,我又碰见了弟弟——此时的他,正好从省道南侧的油菜花海里钻出来,看见了我,却当作没看见,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又钻进了省道北侧的另一片油菜花海,刚刚钻进去,他就摔倒在地,挣扎了好半天,始终陷在泥泞里站不起身来。

我只好跳下省道,去油菜花海里搀他起来,没想到,他却毫不领情,见我走近,他竟然嚎啕一声,哭了出来,又挥舞着拳头让我滚开,一句一句,他的嘴巴里一直在胡乱地叫喊着什么,而我却听不清。最后,我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就像当初的哥哥,牢牢将他控制住,再将耳朵凑到他的嘴巴边,好在雨水也变小了些,我终于听清楚了他的胡言乱语。原来,他是在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他了,而是变成了十岁的我。十岁的我啊,一定不要就此停下,一定要跑过眼前的这片油菜花海,追上他,要他写歌,不要他信主。

从天而降的雨水,还有全世界的油菜花,你们是否能够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几乎就在我听清楚他的话的同时,巨大的酸楚降临了,我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泪,现在好了,他的脸上,我的脸上,全都湿漉漉的;我也分不清楚,他的脸上,我的脸上,那淌得到处都是的,哪里是雨水,哪里是泪水。

所以,别在春天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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