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8年的一个大雪天,商展和我再次约在武汉星巴克。
“我这婚,也离了”,商展抱着大杯巧克力,抬起头看我:“我真的努力了。但是,哎!很多事,就是徒劳。”
我并不震惊。他从长沙开4小时车把我约到这,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这些年我们习惯了不在电话里说。
“娃怎么办?”我问。
“还不知道,先放我妈那儿了,看法院怎么判吧。我好累。”他开始挠头,发屑如雪般落下。
在这冷寂的冬,他不长的胡子如同枯草般码放在腮帮下,抬头纹让他看上去不像一个30岁的壮年。这男人背后是窗外的雪景,白得让人意冷心灰,像87版《红楼梦》的结尾。
“还记得十年前我们考研吗?”我试图说点回忆打破长时间的沉默,“那时候年轻啊,我们一起租房备考,点烟时不小心把房东的凉席给点燃了……”
商展从长而乱的头发中仰起了脸,将手插进夹克口袋,“那时候每天傻乐,你怎么说起这个?”
“那次你和她考得怎么样?后来只知道你们搬到长沙去了,结婚生子的朋友圈照片看上去挺不错啊。”
他点上烟:“一言难尽,这次来就是想把这些破烂事说给你听。你们文化人喜欢写东西,没准能给你点灵感,也能帮我理一理。以后咱俩再见面,又不知道是啥时候了,我得出国做段时间的业务了。”
2
我去吧台给我俩续了杯,坐好后,他的故事也就这样向我铺开了:“大前年和你在武汉分别后,就和她去了长沙。我怎么样你是知道的,瞎闹,肯定没戏,去教堂拜了圣母也没用。她则踩线,考上个师范专硕。我们在学校旁租了个单间,她白天上课,晚上做点家教兼职。我则在4S店找到份工作。钱开始不多,但好在两人自己做饭,加上房子是靠教会牧师人脉找的,不贵。我老说自己有兴趣信基督,那老头就替我铲了不少事呢。不久后,备考三年欠的债也还上了。第二年,我爹掏钱给我们在长沙置了套房。房子月供还是有压力的,好在我升职了——你知道我‘能扯能装’,连神父都骗嘛,豪车业务自然就这么上去了。弄掉房贷之外,我把那台二手车换了。她也怀孕了,元旦雪夜生了我女儿,那时真幸福……”
“哎!”商展一口气猛地叹了出来。咖啡馆放着约翰·列侬的《上帝》:“我不相信耶稣、不相信肯尼迪、不相信猫王、不相信迪伦,更不相信披头士……”这男人的情绪应该落到了谷底。室温好得很,离门近的瘦子都只穿一件印着麋鹿的薄羊毛衫,商展却怕冷似的紧握着杯子。
定了几秒后,故事继续:“我女儿的名字,是他大爷取的:商美睫,长得像我。摆满月酒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抱着她,吻她,安慰她剖腹产受的苦,那时候她好几周没去教堂,精神也蔫。她摸着我的头说我这当爹的不稳重,还为我不信耶稣闹小脾气呢。那是我这辈子最有安全感的夜晚了!后来,老总把我提拔成了区域经理。钱嘛,不用说,跟学生时的苦日子比,已经天壤之别。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欣喜,直到吴洁打了个电话过来……”
3
“是你那个大学女友吧?”我接他的话。
“就是她,没什么新奇,大学恋爱,分了便分了。后来她出国了,没了联系。接她电话后,我还猜了好久才弄清是她。寒暄后,知道她现在调到长沙工作了,准备和男友去买套好房子,我当然是为她开心的。后来,她约我出来吃晚饭,说是想问问买房的事,我没多想就答应了。我担心妻子知道后吃醋,她刚生产完嘛,不能出门,于是便约了间比较远的餐厅,在星沙和吴洁碰面”。
“我见到她时,她已点好餐,一身装扮珠光宝气,跟她大学时帆布鞋加牛仔裤的形象已经很不一样了。黑色蕾丝裙加大红色口红,感觉像是从‘新垣结衣’变成了‘蕾哈娜’。这几年的国外生活着实对她改变很大。”
“我问她男朋友怎么没来,她只说忙。我们便开始聊,我发现她着实摆脱了年轻的稚嫩与北方农村老家对她的影响——开口便是美国那边的新鲜东西。她只顾着说她自己,没怎么问我近况,瞟到了我手指的戒痕后,只说我老了。她不晓得我和中东客户的几次约谈都在迪拜,跑了三十多国家,其实也算吃过见过。我隐约感到她有些说法在伪装,一些语言也不地道,但不愿戳破,只是听她说。酒越喝越多,我谈兴越来越淡。她叫了三四回酒,仿佛在求醉。我心里估摸她可能过得不顺,点烟陪她喝,又怕她失态。后面她越说越疯,像教会的大妈一样,一堆方言脱口而出,听也听不懂,我便知道该退场了。买单后我和她出餐厅叫车。她对我说在什么酒店,便晃悠着等车。”
商展咳了一声,顿了下:“你知道的,和老相识喝酒,聊天唱戏很正常,所以我当时并不觉得有趣。坏就坏在她上车前的一番话,她说:‘商展,当年我们分手时,我说你一定要混出个人样,看来我说得很对,你成了。可是我在美国却落了个一无所有。我又骗你了,咱们都是爱撒谎的,美国信教的狗男友把我甩了,他以为我是为了绿卡想和他在一起——虽然也有点,谁不想‘润’出我那六女一男的家呢。这次见你没别的意思,算是了结个心愿吧。我没钱在长沙定下来,应该会回老家考编教书了,家里给我找了个老实汉相亲,以后算是过安稳日子了,也挺好的。你老婆有福气,再见,不对,洋气点说:farewell,my lover”。
故事的接续如我所料,一丝笑意出现在商展的苦脸上,“理智告诉我,告别就完事了,但看着星沙的车流,我们男的嘛,有些不愿自己的‘青春’就这样结束。我心一热,便冲上去抱住了她……”
4
商展的手机打断了他的表述,他起身出门接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没拿手机的那只手挥个不停。我也点上烟了,看窗外的雪,已经堆了好几公分厚,远处教堂的十字架显得很肥硕。一想,商展的父母也离婚很多年了。听商展说,两位老人年轻时去过一段时间教会,不知道他(她)们是否知道儿子离婚这事。
在星巴克的对面,有个老太婆在发传单——她快成这个圣诞节的雪人了。一对情侣在她面前谈笑着相拥而过,无视这“圣诞吉祥物”,男生逗着女孩,时不时撤开伞,让雪花落在女孩的长发上,女生假装嗔怒。
商展从大门进来,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混乱,半框眼镜布满了雾气,脸依旧惨淡,谁能想到这哥们曾是大学里的大帅哥呢。他快步走过桌子群,将电话收回口袋,对我挤出一个笑:“我得先走,公司那边催得紧,雪天长沙没飞机了,只能赶着去广州。哎,这几年圣诞节总是没得好天气。”
“哦,好,注意安全。”我起身送他上车。
点火发车前,他递烟给我,握住我的手:“嘿,下次再长聊,故事还很长,不比你那时候念的什么‘《雅歌》啊,爱人啊’要短。”
像棺材一样精致的黑色轿车消失、融化在雪幕,留下我与发传单的老太婆。
“耶稣爱你,先生,欢迎来教会坐坐,过圣诞节。”老太婆微笑得很静。“谁有这闲功夫?”
该去接孩子放学了,明天是孩子回到他妈那的日子。雪这么大,他们娘俩应该会去吃个火锅吧,那我去老张那喝几杯也好,那也挺哈利路亚的——想到这,我加快了脚步。雪就这么下着,仿佛要掩盖这虚空的世界。老太婆的传单和商展的愁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庸,所有的故事要在这纯洁又无可奈何的时刻终结。
5
2030年,我和商展都是外邦人所谓的本命年。圣诞雪夜,写完主日的讲道稿,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聊天记录停在了:
“那星巴克见。”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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