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荡的半空人

飘荡的半空人–文/余春林

63941912gc761c91d19da&690“郁达夫说∶‘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我发现,我现在就是这‘可怜的生物之群’中的一个。我纵然‘情感强烈,理性薄弱’(周国平语。周国平,大陆著名学者、作家,编注),我还是不能成为有信仰的人。这不能怪我。大环境如此。周围就没有可以成为信仰的东西。西方人可以信基督,有他们的上帝┅┅如果我是个西方人,我想,我该信上帝了吧。”
这是我大三时的文字,《信仰(价值失范)》,发表在2005年的子归文学网上。那一段时间,我拼命阅读文学名著,拼命写诗、写文章,拼命思考“人活著为什麽”等问题。诸如此类的人生问题,把我纠缠得死去活来,以致自杀的心都有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一个特定的年龄思考关於生命、关於活著、关於意义等终极问题是不是规律?我时常站在高高的楼层,扶著栏杆或窗台,眼睁睁地看著令人眩晕的结实的大地、或是水泥、或是瓷砖,总有一股往下跳跃的冲动,想像自己在空中展开双臂,无拘无束呼吸、听耳边呼啦的风声,坠落,自由,坠落,自由。这种感觉总在我想像著触地的一刹那嘎然而止,我默念∶好险好险。然後,我用几乎颤抖的手,去抚摸狂乱的心跳。
“我先後想到过,死、出家、流浪┅┅我身心俱疲,没能实现其中之一。我不知道这三者之间有著怎样的联系,但我知道它们无一不在向我展示∶我在逃避。
“然而,无处可逃,我是一头困兽。关键的时刻,总有什麽把我套牢,比如我的父母,比如我对之有愧的人。我始终无法领悟他们究竟有何能耐,把一个决心逃走的人於无声无息之中锁住。以致,我恨起我的父母和绊住我脚的人┅┅”
不喝,那不是我开发的
半年多後,我又写了一篇文章,《关於中国人的信仰问题》。我旗帜鲜明地反对宗教信仰,我认为信仰在中国没有生存的土壤∶
“那怎麽办呢?我认为∶首先,要解构信仰。既然信仰在中国不可建立,那麽就消除它;不要让信仰的饥渴折磨我们;从根本上消除对信仰的信仰,信仰不是万能的,没有信仰也不是万万不能的。中国5000年在没有任何信仰的情况下生存下来,一直到如今,纵然是磕磕碰碰,但也有太平盛世。
“信仰只不过是把人生生命的各种问题简单化,实质上就是逃避,另类的消极。一遇到什麽问题就请求上帝、向上帝忏悔、寻求上帝的庇佑,然而上帝在中国人心中根本不存在,是虚妄的。我们不会相信,虔诚地对著虚无嘀咕几句就可以解决问题。祈祷、忏悔对我们统统不管用,也不相信会有用。
“其次,恢复对民族文化的信心┅┅再次,学习佛教文化。相比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中的上帝,佛教文化更为中国人接受。”
在文章的最後,我说∶“所以,我非常提倡自救。上帝在我们眼中就是虚无。素来奉行‘人心隔肚皮’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把命运捏在自己手上的中国人,命运也只能自己掌握的中国人,去信仰虚无,岂不可笑可悲?”
从“我该信上帝了吧”,到“我非常提倡自救”,明显有一个转折,但也有相同之处∶两篇文章都非常强调“中国人”。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我,认为上帝是西方人的上帝。纵使我有“信仰的饥渴”,也意识到上帝能解渴,但我就是不信,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素来奉行要把命运捏在自己手上的中国人”。
这就好比什麽呢?我在荒漠走了很长的路,渴了,好不容易发现可以解渴的水源,却对自己说∶“不,不喝,那不是我开发的。”但我又实在渴,就口里不停默念“我不渴、我不渴”,给自己精神安慰。
被“抛”到了这个世界
很显然,一个人感到自己被“抛”进世界,不会是在他哇哇落地的那一瞬。这种感觉最早出现在什麽时候?对此,我在2006年6月《关於人为什麽活著及其他》中写到∶
“你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你我的降生完全不自主。你我的降生是你我的双亲、家庭,以及国家的相关政策法规首先决定的∶要不要一个孩子?还能不能要一个孩子?┅┅
“无可置疑的是,你我对自己的诞生毫无办法。於是,你我就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用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来说∶活著本身是荒谬的,是没有人跟我们商量过,就胡乱将我们抛洒在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冷酷的事实。”
这种被抛到世界的感受,长期地抓住我。 在2009年3月博文《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中,我开篇就讲∶
“在半年失业的日子里,焦虑几乎时时抓住我。赶紧找到一个工作安顿下来的想法,挥之不去。在一次面试中,真诚而善意的面试官,说了一句很让我汗颜的话∶‘你给人的感觉是,全世界都欠了你似的。’她的感觉是对的。我有时确实会觉得自己无辜,被人、社会、世界抛弃了。当我一而再地看到招聘启事里有“吃苦耐劳,抗压力强”这麽一个要求时,我写下一句话∶“这个世界是叫人死的。”
“死了算了”的念头,从2006年起,就一直有。可奇怪的是,我总没有死成。内心的苦毒和怨恨,是可想而知的∶爸爸、妈妈,你们为什麽要生我?生我又为何不以完全的爱爱我?公司为何总是压榨、剥削我,不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 我既在这个国家,国家为什麽不给我自由和尊严?┅┅
残缺的、爱无能的
2006年8月,也就是大三的璁假,我在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一篇文章名为《我所遭受的迫害之一∶爱无能》∶
“是的,要有爱┅┅每当我透过别人的文字,看到我曾经仿徨绝望的影子时,我总是停下,告诉他(她)∶去爱吧。他们的回复一般是怀疑∶爱就能解决一切吗?我说∶是的。到目前为止,我能肯定。
“然而,并非说爱就能爱的。如今是‘爱无能’,这不能怪罪於我。那些应该受到责怪的人,我也不去怪罪。‘爱无能’确实带给了我很多困扰,理论我知道一大堆,在现实中,我时常表现出我的‘爱无能’。”
2006年的9月,大四上半学期,同学们开始找工作。我也开始为我的理想——当一名教师,而努力。我觉得教育能使人有爱。具体的表现就是花了600元,打算考教师资格证。
不久,我加入了一个理想气质非常浓的公益教育组织。有人问我为什麽加入这个组织,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残缺的。”潜台词当然就是∶我希望学生能过上“一种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然而,我没有力量来坚守理想,我甚至找不到坚守理想的理由。因为我突然想到,无论如何,我总是一个要死的人。
这就好比我整个人在做自由落体,明知道自己在往下坠,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不让自己往下掉。更可怕的是∶我干嘛不让自己往下掉呢?反正早晚都是要死的,晚死还不如早死。如果在活著的时间里,幸福比痛苦多,那人生还值得过一下。如果痛苦的时间比幸福多(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人未必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经营人生),那为什麽不早死呢?
为别人活吗?为造福人类而活吗?可是我是要死的啊!不仅没有人会纪念我,就算有人纪念我,也没什麽意义——我死了,“我”就没有了,成了一堆黄土。死亡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无法用名利、地位、金钱、爱情、快乐等去填满。唯一可以把它填满的只有生命。
既无天空,亦无大地
“就这样漂来漂去”,是韩寒(作家,80後的领军人物,2010年入选美国《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100人”。编注)在他自己照片上的签名。他的一些话,很能诠释这个签名∶
“首先,在中国的教育之下,我没有自己的信仰,我相信大家也基本都没有。但庆幸的是,我有自己的理想┅┅我只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从来不觉得爱国精神和┅┅人类的道德有关。我也不觉得因为自己出生在某个地方,就必须无条件的爱它,否则就是最恶劣的一种道德败坏。”(韩寒∶《爱国,更爱面子》
“我没有自己的土地,你也没有自己的土地。”(有人问韩寒∶“你怎麽对得起你脚下自己的土地?”他用《回答爱国者的问题》一文如此回答 。)
韩寒一说“我没有自己的信仰”,二说“我没有自己的土地”,而且他“相信”,“大家基本都没有”。
我把这“土地”理解为中国的文化。韩寒在中国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导致他意识到中国不“可爱”(那些自称“理性”的人,总是强调“朴素的爱国”。可是,爱国是有条件的,最起码的条件是首先它必须“可爱”)。
韩寒也没有自己的信仰。假如我们称信仰为“天空”的话,他却没有天空可以仰望。於是,他成了一个这麽飘来飘去的半空人,一个既无天空亦无大地的人。我也是。
2+2=4,跟我有什麽关系?
可以说,是这种既无天空亦无大地的生存体验,迫使我从公益教育组织中辞职。辞职後,我有了更多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但结果是,我辞职不但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反而加剧了这个问题,我更加觉得自己飘来荡去。
我以为辞职是解决这个问题比较可行的途径。之前我想过的途径有∶自杀、流浪、出家。因为这3种途径都太过激烈了(尤其是对我父母而言),我只有选择放弃。
我开始寻求基督信仰。我看电影《耶稣受难记》,看纪录片《十字架》。我阅读任不寐的《灾变论》(摩罗说,这是一本离上帝最近的书),以及“文化基督徒”的网络文章。
我写下了《文化基督徒何以可能》等博文。我心里有一个疑问∶文化基督徒何以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或者说,文化基督徒是基督徒吗?又看隗仁莲《“文化基督徒”评议》,文中说,“成为一个基督徒”没什麽,问题在於怎麽“做一个基督徒”。我也觉得,进教会应该是没有“门槛”的,难的是做基督徒。文中还说,做基督徒其实就是做人。赞!
有人问刘小枫∶中国人怎麽可以信仰西方的宗教?刘答得很好∶我信仰首先是因为我是人,跟是不是中国人没有关系。任不寐《论顺服——兼复小杨弟兄》一文,也很打动我。
我找不到出路了,跋涉太累了,太懒惰了,工作太不负责了,生活太认真了,前面的路太不确定了,太不安全了。
会不会,碌碌无为的生活、工作,又使我像上次一样与上帝失之交臂?不,我心中要念著上帝,朝上帝走去,把自己托付给上帝。人呀,别讽刺我;我呢,也不要惧怕讽刺!
我的心告诉我,做一个文化基督徒是不能使我得到安慰的。假如我只是认同基督教的理念、文化,有什麽用呢?儒家的很多理念、文化也很好,出家当个和尚也轻松自在。我认同佩服奥古斯丁,对我有什麽安慰呢?我认同佩服梁漱溟,又有什麽安慰呢?他们只能让我觉得自己无能、懦弱、无知。我知道他们好,却没有能力和智慧追随他们。
我的经历已经证明,做个文化上的基督徒,於我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要看见美(女),而是要拥有美(女)。哦,不要把美(女)摆在我这个丑(男)面前,让我徒然痛苦。我不是要看见真理,而是得到安慰我的真理。2+2=4跟我有什麽关系呢?
不论对与不对,这是我的脚步
这个时候,我被圣经上的一句话给抓住了∶“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 (《马可福音》16∶16)
既然,信而受洗就能得救,我就寻求受洗。
2008年“五一”假日,我从扬州到上海,希望受浸;7、8月的时候,以及过年的时候,我想在自己的老家受洗;9月,我想在厦门的新区福音堂受洗;年底,我想在成都秋雨之福教会受洗。这6次,都未达成目的。不过,在秋雨之福,王怡牧师带我做了决祷告。
我那麽积极地寻求受洗,并不是我对罪和对神有什麽认识,也不是因为我觉得有什麽需要忏悔。只是因为在我的意识里,基督徒总是很喜乐的(我也不知道这个意识是从哪里来的),而且圣经上说,信耶稣,得永生。圣经上还有一句∶“难道神只作犹太人的神吗?不也是作外邦人的神吗?是的,也作外邦人的神。”(《罗马书》3∶29)
我所要的,不正是喜乐和永生吗?我怕人生痛苦的时间比幸福的时间多,我觉得人总有一死,任何努力都是白费的!而基督教正好可以满足我的愿望,所以,信吧,受洗吧!
所以说,我根本不是因为对罪有多深的认识才接近基督教的。我也从未意识到,是罪导致我整个人那麽阴郁、痛苦,没有活的指望。我只是再也不想过这种生活了——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风浪,内心却痛苦得要死。
我是因为圣经上承诺,信耶稣可以获得幸福、快乐和永生(“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 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约翰福音》3∶16),而不是因为我完全认识了上帝、耶稣、罪,才信基督教的。
可是,圣经所记载的,都是真实的吗?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过多地考证,只是有一个思考∶圣经上记载了耶稣不少的语录。耶稣说他是神,孔子没说过,释迦牟尼也没说。我就想,除非是神经病,否则没人会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神。然而,从耶稣的言行(四部福音书)中,我没有看出耶稣是疯子、骗子。这样,我就相信圣经的记载了。
不论对与不对,这是我的脚步。
如此,我在2009年的复活节受洗,以表明我对耶稣的信心。
作者来自江西九江农村,现居重庆,为杂志记者、编辑。

海外校园 > 第一〇九期(2011-10) > 飘荡的半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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