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晨牧
1
从王秀莲家出来,玫姐脸上的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下坡的路铺着碎石子,因为帆布鞋底很软,硌得我脚底疼。玫姐清清嗓子,像是有话要对我说,随即又沉默起来。她将滑落在后背的披肩拉到肩头,压住了搭在肩上的长发。披肩是清亮的蓝色,衬得她的肤色很白。因为走得近,我闻得见她身上飘出的香水味。玫姐身上的香水味冲散了留在我记忆里王秀莲家的味道。
王秀莲一家住在离火车站几里路远的山坡上。平时只在前往火车站途中,会瞟一眼这个叫南梁坡的地方。住在这一带的大都是外来民工或者做小生意的人。坡上坡下横七竖八地散落着低矮而陈旧的平房。有的人家在院门前拴条狗,我们路过时,狗冲我们凶狠地狂吠。
玫姐比来的时候走得慢了许多,日头在身后,我的影子印在面前的石子路上。我盯着她的影子,猜想她为什么没向王秀莲说明我们去她家的目的。
2
王秀莲是信主多年的姐妹,丈夫去世后,她带着一对儿女从河南农村老家来这里投奔她的公婆,实则为了照顾年迈的老人。公公一年前去世了,婆婆不幸中风偏瘫。一个在南梁坡子弟学校做义工的姐妹通过王秀莲的孩子认识了她,就介绍她来我们教会。
第一次见到王秀莲,着实跟想象中的农村妇女不太一样。她长得高高大大,藕荷色腈纶衬衣胸口绣着亮晶晶的花边,紧身黑色弹力裤像绷带一般裹在腿上,脚上穿了双淡绿色高跟鞋,黑发里隐约有几丝白发,头梳得光滑整齐。
虽然第一次来教会,她完全没有农村大婶的羞怯,进了门,叫声“我的姐妹们”,就拉住我们的手,眼里激动地转着泪:“感谢主,可让我找到家,找到弟兄姐妹了。”反而是我们,局促地站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坐在一群城市的年轻人中,她坐得笔直,双手握在胸前,红润的脸庞荡漾着微笑。每每开口讲话,第一句就是“感谢主!”
此后,王秀莲的标志性开场白就是“感谢主!”这句话一说出,后面就滔滔不绝地讲起见证来。
她的见证让我惊叹,完全是现代版的路得!此路得不但寡居,赡养婆婆之外,还要抚养两个10岁左右的孩子。身在异乡的她,完全乐得其所。
听了她的经历,大家不禁嘘唏一片。看见大家悲悯的样子,她说:
“主让俺有好身体,有饭吃,有地儿住,有儿有女,这都是主的恩典。又让俺找着聚会的地方,能和你们一起赞美主,这多好哩。”
王秀莲家住得远,主日聚会却从不迟到。如她所说,她来这儿是赞美主的,每当唱赞美诗时,不管会不会唱,都扬起嗓门大声唱,声调里还夹杂着河南口音。在这三十几人的聚会中,她跑调的声音独树一帜。见有人示意她小声唱,她却说:
“上帝看我们赞美的心,唱得好赖都中。”
有一次唱诗赞美时,一个姐妹的手机响了,而且就地接听电话。聚会结束,王秀莲不客气地跟她说:“你要是见你公司老总,你会当他面接电话不?上帝可是比谁都位高。”
还有一次,她当众责备几个总是迟到的弟兄姐妹,说得他们面红耳赤。
“你去上班,怕迟到了领导骂你。轮到上帝骂你的时候,啥都晚了!”
有一天,一个小姐妹跟王秀莲顶嘴,说她讲话太直白伤了她的感情。王秀莲直接引用圣经《箴言》的一段:“当面的责备,强如背地的爱情。”(《箴言》27:5)弄得那个姐妹哑口无言。
王秀莲在家附近摆了个菜摊,也卖自制的泡菜。每次聚会,她虽然穿得整洁干净,但身上总飘着一股酸溜溜的泡菜味。她热情地带泡菜来教会。聚会结束,她便招呼大家来吃她自己蒸的大馒头、油炸糕等食物。
大家一边吃,她就开始分享她的见证,她的见证最多,芝麻绿豆大的事,她都能看见主的祝福,一口一个“感谢主”。
3
或许因为王秀莲笑呵呵的脸孔,还有她讲起见证来轻快有力的语气,日子久了,大家似乎忘记了她是曾经泡在“苦水”里的路得,也忘记了她住在城市边上的南梁坡,甚至忘记她要靠摆摊卖菜养活一家人。
特别是那次教会给外地传福音的夫妻奉献时,她竟然也奉献了一笔叫我们吃惊的数目。
那一卷零钱摊开时,散发着泡菜味。我们猜那是她卖菜的收入。
要是慕道友来教会,她就特别亲热地拉着人家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要信主啊,信主才是正道,你看我,要不是信主,坟头都长草了。”听者尴尬得不知要说什么,她就拉着人家坐下,开始讲起自己的见证。
日子久了,大家对王秀莲的热情感到“闹心”起来。比如她亲自缝制了一堆棉垫子拿到教会,说祷告会可以跪在地上;她还扛着一袋面粉到教会来,说与其聚会完在外面吃饭,不如在教会做饭,经济又健康。
渐渐地,每当她操着河南口音滔滔不绝讲见证时,就有人提醒她注意时间,长话短说。她唱歌跑调时,也有人皱着眉头捅捅她的胳膊,叫她学会了再唱。至于她做的祷告垫子也被束之高阁了。总之,王秀莲给我们原本有板有眼的聚会带来的影响,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4
几个月后,有人建议,王秀莲与其大老远到城中心来聚会,还不如就近找个教会。
说这话的人当中就有玫姐,玫姐比教会年轻人大十几岁,她精明能干,是保险公司的高管,也是教会年轻人的榜样。
我比玫姐小,又比年轻人大,就被指派和玫姐一起去探访王秀莲,跟她谈让她转教会的事。
我们在一周前打听到火车站附近的一间教会,觉得亲自去她家跟她谈谈会好些,也借此去看望她生病的婆婆。
若不是这趟来王秀莲家,恐怕我们绝没有机会来南梁坡这个地方。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刚才站在山坡上,向城市看去,这地方围在大都市边儿上就像贵妇人的华服上包着个破旧肮脏的边儿,不堪入目。
想必玫姐也没料到这里的条件如此糟糕。王秀莲那爽朗明快的样子让我们无法揣测到她就生活在这里。
我们按照王秀莲电话里的描述,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她家。她家的外墙墙皮脱落,裸露着布满碎麦秸的土块。
屋内弥漫着说不上来的怪味,可能是窗户太小,通风不善;或者是王秀莲腌制的各种泡菜的味道。房间里没有几件家具,我们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从小窗户透进来的光照在茶几上的一盆绿萝上。茶几虽然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
王秀莲满脸大汗,我们进屋时,她正给卧床的婆婆清洗褥疮。招呼我们坐下后,她就忙着给我们倒水。玫姐耸耸鼻子,微闭着嘴唇,眼睛似乎不知该往哪里看,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
王秀莲笑着招呼我们,还是那熟悉的笑脸,只是现在这张脸上挂满了汗水,头发也不如主日聚会时那么光滑,毛糙糙地散乱在肩头。靠近我们时,她的身上有股汗酸味,衣服上沾着几块明显的污迹。
她边给我们倒水,嘴里边说,“感谢主,俺住的偏,也叫你们找着了。今儿个天气也好,爬这个坡也容易,感谢主!”
她洗了一盘我们带来的水果,先削了一个,切成小片放在一个碗里端给她婆婆。老太太边吃边跟我们聊起来。
王秀莲还要去摆摊卖菜,我们没有久坐。离开她家,快要走到坡底时,王秀莲在身后大喊着。她拎着两塑料袋东西,到我面前,塞进我们怀里,气喘吁吁地说:“你看我这记性,俺老家亲戚寄来的花生酥,可好吃了,你们拿回家尝尝呗。感谢主,你们没走多远。”
玫姐接过袋子,说,“看你跑得这么急,周日聚会带来不就行了嘛。”
我听了,看着玫姐,愣了一下。
我们怀抱着花生酥站在那里,望着王秀莲爬坡回家的背影。午后的太阳,明亮而耀眼,白花花的阳光洒在坡上和王秀莲身上。我们在那些低矮的民居里,试着找寻她的家。
“得把这条路记清楚了,下次再来就容易找了。”玫姐说着,把手伸进塑料袋里掏出一块花生酥含在口里,“蛮香的。”
我们一路嚼着花生酥走下南梁坡。那天晚上临睡前,我收到玫姐的短信:“差一点,我们就错过了接待天使,她在我们当中,为要羞辱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刚强和富足的人。谢谢你今天和我一起去南梁坡,下次去,得约两个弟兄,我有个轮椅要带给她婆婆。”
夏末的夜空总是很清亮,深蓝的天空中飘着薄纱样的云,云层后的星子亮闪闪的。我想南梁坡的上空也一定如此柔和美好,月夜下,坡上的人家也都歇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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