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鹰砥砺在四十

如鹰砥砺在四十    采访/Sandy 整理/亚萨
3281616_124302001811_22003年的“非典”,很多人都记忆犹新。对於杭州人马云而言,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创办了淘宝网,日後成长为亚洲最大的电子商务网站。而对於当时同在杭州的我来说,却正遇上最艰难关口。
每天来到办公室,开门,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关门。等待,煎熬,当有一天,我收到银行催款的消息时,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次又失败了。随著关上大门的那声“咣当”,我的思绪飘得好远好远┅┅
父亲去世,只好退学
上世纪60年代,我出生在浙江东部海滨一个偏僻的小渔村。这个地方唯一出名之处,就是千禧年时,是中国大陆第一个被曙光照到的地方。
我父亲以打渔为业,母亲是家庭妇女。渔民既辛苦,收入又菲薄。鱼打多了卖不了,就只能任其腐烂当肥料。因为那时没有冰,也没有盐──当时国家对各行各业管得非常严格,晒盐的是专门的盐民,盐价比鱼还贵。
那时候生活很苦,主要粮食是地瓜。吃饭时能看到几粒米,就非常开心了。海上讨生活是相当危险的,收获的多寡也与运气有很大关系,所以渔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有信仰──有信天主教的,有信基督教的,还有信本地各种神灵的。大夥儿将各自的信仰写成对联或短句,贴在船舱的门上,以祈求神明的保佑和眷顾。
我母亲信基督教。但实在话,我只有很小时候跟著母亲去过教友家里祷告、聚会,零星记得传道人讲的几个故事。基本上,我对基督教的认识程度就是这样了。
11岁那年,我父亲去世,家庭经济失去依靠,我只好退学了。开始是帮助我哥运输,我哥是盐民。到了我14、15岁的时候,就开始推著手推车,帮人家拉东西。
17、18岁的时候,我看到有人骑自行车载客,於是我又转行做起这个。那时候一天下来,驮著人骑几十公里的路,能有1、2块钱的收入。虽然辛苦,比小学老师收入还高点。
好景不长,拖拉机进入了载客市场。拖拉机一拉,几十个人就拉走了,又比我们快。那是1980年。
亲人不亲,他乡遇祸
我原本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就是跳出农村,解决温饱问题。随著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开始更认真考虑自己日後的出路,於是决心学一门技艺。
经过一番考察後,我决定去学机器编织羊毛衫。但问题是,我家当时根本没有钱。所以做这个决定之前,我去一位姑妈那里寻求支持,她答应了。
於是,我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将羊毛衫编织,以及制作编织机都学会了。然而当我学成後,满怀希望地去找姑妈借钱时,没想到她竟然一口回绝了,并说了一些非常刺痛人的话。
这件事给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我感觉整个社会好冷漠,在你看来最亲的亲人,都会这样残酷地对待你。我永远不再进她家的门,不见她那个人了!我流著泪对自己说∶我一定要给自己争口气,创下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那年是1982年。
不久,我去了福州,找到一个工地打工。祸不单行,打工才半年多,就出了一个很大的事故∶一个24磅重的榔头砸在我的腿上,整只脚侧边的肉,几乎都被砸出来。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我孤身一人在他乡,也没钱住院和买药,缝好之後又被送回到工地等待拆线,每天就吃几颗消炎药。在煎熬中等了7天,拆线的时候,医生发现,我伤腿上整个组织已经开始腐烂了。当时医生有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就是把一边的指骨全部割掉,这样可以减缓疼痛,也不至於出现更大的风险,但以後走路会翘脚。
第二方案就是用药膏敷直到伤口愈合,再动手术。这个方案疼痛的时间更久,风险也大一些,但最後愈合後,不会有什麽大的後遗症。
我选择了第二个方案。手术很成功,到年底的时候,伤口已经基本恢复了。
走街串巷,开始拍照
伤口痊愈後,我孤单一人回到老家。一切又回到原点。
回家前,我用28块钱买了一个旧相机。买完相机後,我基本上没钱了。买相机一方面是爱好,一方面也是寻找人生的新发展。我就给村里邻居照照相,邻居都觉得照得还挺不错。这里似乎有个机会!於是我背著相机,开始走村串巷地拍照。
很快我也学会了自己冲印照片。我的生活基本规律是∶白天骑著自行车去给人拍照,晚上回来冲洗,第二天送出去,边送边拍。我根本没有想到,这就是我进入摄像行业的开始。
1983年下半年,在朋友帮助下,我的小型照相馆开张了。当时照片都是黑白的。到了第二年,我去上海进修,学习拍摄彩色照片。我对摄影越来越著迷,一有空闲时间,我就研究相机、色彩等。
後来照相馆越来越多,为了寻求更大的空间,1991年,我先是在杭州,後来到湖州,成立了艺术写真馆,主要拍艺术照,也拍一点婚纱照。当时,拍婚纱照还不是很普遍,我们也算是湖州婚纱艺术摄影的潮流引导者了。
成立公司,研究数码
也正是那个时候,摄影行业酝酿著革命性的变化──已有150多年历史的照相技术,开始由传统的银盐胶片,向数码时代过渡。
那时,在国际上,尤其是日本等国,数码照相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而国内几乎还是一片空白,广告摄影、婚纱摄影等,还是用传统相机。
由於多年从事摄影行业,我对於市场的变化十分敏感。顺应这个时代潮流,1995年初,我成立了一个数码技术开发公司。到1999年,公司自主研发的第一代数码设备问世。
这是一套专为影楼摄影配套的设备,它不是数码相机,它只是代替传统相机的胶片部分的一种设备(或称为“数码後背”),也就是说,影楼原有的摄影设备,只要加上我们这个“数码後背”,就变成“数码相机”了,其他所有的操作手法都和以前一样。
那时的影楼的胶片费占成本的很大部分。用了我们的设备,就能省掉这些胶卷费。小的影楼,一年可能省下一、二十万,而大的影楼则省得更多,同时也减轻了环境污染。我们的产品可以说填补了当时国内的空白。
到2002年的时候,我们研发出第二代产品,更轻巧,价格也比第一代设备便宜一半多。我们还按著这个思路,研发出数码显微镜──传统显微镜加上我们的设备後,能在电脑上录影,也可以拍照。有了这套设备,研究人员在观察活细胞的变化的时候,会方便得多。
随著公司的新产品陆续进入市场,客户反响都很好,供不应求。但正在这时候,我做了一件很得罪神的事。为了朋友的情面同时也是出於推广产品用途,我接受了一个邀请,去协助拍摄某著名佛教寺庙的古迹,於是我就用自己新研发的产品去拍了很多那些泥塑木雕的偶像,供他们宣传推广。当然,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公司获得了银行300万的授信额度。记得第一笔是拨了120万,大家都很兴奋,觉得积累了这麽多年,终於要起飞了。大家摩拳擦掌,准备一展宏图。
“非典”来了,陷入困境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贷款刚下来,“非典”突然来了!当人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的时候,哪还有心情去影楼享受高档照相呢?此前一些达成意向的客户也由於销售和技术人员不能出去(产品需上门安装调试)而损失了。苦苦等到非典结束,第一笔贷款到期了,银行催著要收回。为了摆脱困境,我们公司选择了当地的一家机械制造企业准备合作。但由於双方的理念、思路上有很大分歧,合作项目也失败了。同时,国外的新产品──更便捷的单反数码相机也进入了中国市场,大大地挤压了我们的市场空间。一时间四面楚歌。
从小到大,受了这麽多次打击,我都挺了过来。但我还年轻,挑战没有这麽大。现在这次,我已到中年,体力、精力都不如前,而且还是拖家带口。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沮丧。
儿时故事,醍醐灌顶
在绝望中,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祷告过的那位上帝──自我长大後,除了要决定手术方案的那次,我已经有好久没有求问过他了。这时,小时候从一位老基督徒听到的故事再次浮现在我心中∶鹰的寿命很长,但在40岁左右时,它的喙会变得又长又弯,顶住胸脯;它的爪子不再锐利;它的翅膀变得十分沉重,飞翔困难。
此时的鹰只有两种选择∶要麽等死,要麽经过一个痛苦又漫长的重生过程──它必须努力地飞上高高的山崖,在山崖上筑巢。在那里,鹰用它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等到新的喙长出来,再用新喙把爪子上老趾甲一根一根拔掉,鲜血一滴滴洒落。当新趾甲长出来後,再用新趾甲把身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经过约5个月的痛苦蜕变後,它的喙、爪子、羽毛,全部更换了,如同返老还童。鹰便能重新展翅翱翔,再度30年的岁月。
一刹那间,我仿佛醍醐灌顶∶上帝,我现在正好40岁啊!
我决心重整旗鼓,但这一次,我多了一点改变,开始寻求上帝的旨意和帮助。
而上帝则早在我们家里悄悄地动工了。我妻子本来是不信主的,但在2002年的时候,由於妻子承受著事业和家庭(每天面对我的坏脾气)的巨大压力,觉得没法过下去了,於是她主动去教堂听道,很快就受洗了,还带著孩子信了主。
虎口夺粮,绝处逢生
先是03年11月,当我一筹莫展时,一位教会的姊妹听到我们的难处,愿意帮助我们,暂时缓解了资金上的燃眉之急。後来,为了维持公司的运营,我将自己的房子卖掉了。那所房子位於杭州市区的黄金地段,是我多年奋斗的主要积蓄。然而,刚刚取出一点钱还完抵押贷款,银行就闻风而动,房产资讯被法院保权,不能办理转户手续了。我们真的是焦急又难过。我想尽一切办法,求法院、求银行。我妻子去到教会请大家为我们祷告。终於事情有了转机,我们得以“虎口夺粮”,从银行要回了一点点资金,用来给员工发工资。
後来又有一次,由於公司资金投入新产品研发,加上新搬了一处大办公楼(周末供教会聚会用),拖欠银行十几万元。一天,法警突然来到了公司,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出来,然後在门口贴上封条。我明白过来後,焦急地打电话四处求救。百般无奈时,奇迹发生了,有一个姐妹感到有东西掉在教会,回来时发现这个情况。正好她带著银行卡,可以帮助。并且奇妙的是,这卡本来她没打算带的,出来的时候好像有什麽人提醒似的,就带在身上了。於是,当天我们办完所有的程式,公司得以再次开门。
在这段磨难的日子里,我们同银行、法院、债主、卖家多次交涉,很多次如同行过死荫的幽谷,若不是上帝保守无法想像。我以前全靠一己之力打拼,早就忘了神,也得罪过神,但神藉著这些事让我回转,也让我知道他的圣洁和慈爱。
这段艰难时光还有另一个好处∶使得我的团队更有凝聚力和战斗力。在最难的时候,曾有4个月,公司都发不出工资来,但那些年轻的技术人员,基本上没有离开的。包括後来那次突然的法院封门,也是这样。原因之一,他们觉得我算是一个比较仁义的老板,就是卖掉房子也要先解决员工的薪水。还有一点是,他们看到了我的信仰,隐隐期待会发生某种奇迹。
在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公司朝著高清数码网路摄像机方向转型。这种转型避开了民用相机领域的白热化竞争,在智慧交通、医疗教学等领域,开创了新的生存空间。对我和公司而言,竟然真成了重生和起飞的转捩点!
这段时间里,我的性格和价值观改变也很大。小时候穷怕了,我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我要跳出这个山村,我要出人头地,不受别人的轻视!这个想法一直是我在逆境中奋斗的动力,也造就了我专注、坚韧不拔的精神,使我这个连中学都没有毕业的人,变成了一个高科技公司的老总。我自己也为此非常骄傲。
然而现在,我深刻体会到∶人是渺小的。我再不敢以自己的能力为是!
前嫌尽释,流泪不止
事业终於走上正轨後,我的心理创伤却开始显露出来。可能在员工眼里,我是个仁义的老板,但到了家里,就不一样了。我从来就没有好脸色,妻子和孩子因此受了很多的委屈。这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在我心底深处,对姑妈的怨恨一直没有消除,结果就不自觉地将最亲的家人变成了出气筒。
2006年,我和妻子一起接受了圣经心理辅导。我意识到,这个疙瘩该解开了,不然会毁了我的生活。
在一个礼拜天的清早,有声音三次对我说∶“我的恩典够你用的!”第一遍我没反应过来,第二遍我觉得谁在跟我说话,第三遍的时候我明白过来,就开始流泪了。
当时妻子睡在旁边,而我的枕头都被泪打湿了。我还挺不好意思的,按我的性格,不论遇见多艰难的事,我从不会在人面前流泪、诉苦。特别是经历了姑妈的伤害後,我更不愿接受别人的可怜,那比死还难受。但上帝的怜悯,却像温暖的阳光一样,融化了我冰冷刚硬的心。
於是我多方打听,得知我姑妈还在,已经90多岁了。我父母去世得早,按血缘关系来说,她就是我最亲的亲人了。然而因为那件事,我们失去联系已经26年了,我心中也怨恨了26年。
十一长假,我特意回了趟老家,去见姑妈。见面之後,两个人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流眼泪。她拉著我的手,我也拉著她的手。大概沉默了十多分钟之後,我想开口,但她先开了口,说“对不起”。她说∶“如果你这次没有来的话,我可能今生永远也见不到你了,永远都带著这个遗憾。”
於是我们和解,互相认错,一起求上帝饶恕我们。我们边上围了一圈人,都流泪。最後姑妈非常开心。她90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是很健康,说起话来思维非常清晰。一个多月後,我第二次去见她。没过几天,传来消息,她突然就走了,带著安详,去了天上永远的家。
尾语
我的人生也算是经历过苦难了,苦难对我有两点启发∶
一是,苦难让我们看到我们人的渺小和短视。因为渺小和短视,人常常错误理解“上帝的保守”。就好比说是一苹蚂蚁,它在爬的时候,看不到前方是火坑还是水洼,只知道往前。如果有人怜悯它,拿一根树枝挡它一下,让它调整到正确的方向,它却可能埋怨,自己怎麽这麽倒楣。於是又是钻,又是翻的,想方设法要过去。
其实,神对人也是这样。他拦住人,是因为他爱人、怜悯人。人却偏要往那边冲,而且觉得自己正在遭受苦难,愤愤不平。
二是,上帝在我们成长过程中,常会促使我们做出抉择──这是必须做的抉择,就像鹰,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麽等死,要麽重生!
注∶这是南方一家数码科技公司总经理的真实故事。应其要求,略去姓名。
作者现在一家制造型企业,做基层管理工作。
刊于OC106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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